044

    南阳侯府,正房锦绣院内,南阳侯双眼放空地瞧着地上的一扇十二幅屏风。那是乌木雕花,红莲刺绣,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未开莲花,一瓣覆一瓣。这是南阳侯夫人苏氏最喜欢的一架屏风。如今苏氏却没心情欣赏,而是双眼红肿地半躺在寝床上,嘤嘤唔唔地哭泣。南阳侯近段日子听她埋怨、吵闹得够多了,往日觉得莺沥婉转的声音也在耳中变得刻薄难听起来。这时听见苏氏又一次哭泣着要他取消宋朝阳的婚事,述说着她对此门婚事有多么反对,反复强调宋朝阳是被人给陷害了。南阳侯厌烦地皱眉。自从宋朝阳惹出那样的事后,苏氏就一直这么神经衰弱的样子在家中哭闹,他真是受够了!她就没想过,如果不是她自己做事不谨慎,二郎怎么会惹下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卫家息事宁人,事情真闹到陛下那里去,南阳侯府仅存的一点脸面还要不要?二郎的前程还要不要?那卫昭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又是陛下疼爱的长宁公主的驸马,卫八娘是卫昭的堂妹,卫家也是河东的世家,是那么好打发的?他揉了揉额角,甩身出了正房,不理会身后哀哀的哭泣。他真是受够了!

    苏氏见他头也不抬地离开,更是气得胸口疼。

    自从宋朝阳出事以来,她心里更易烦躁了。没有算计到宋暮云那贱胚子,反把自己的儿子搭进去了,这让她心里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可南阳侯这次无论她胡搅蛮缠也好,娇滴滴地撒娇也好,床上十八般武艺用尽,还是不松口。眼看着府中到底都开始喜气洋洋地收拾着准备迎娶新人,她一口银牙咬碎,一口血涌到嗓子眼儿又生生咽下。那天的情形,无论她怎么问,她那好儿子什么也不肯说,问急了就一声不吭。她知道自己儿子是被人算计了,可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她问不出来,也就无计可施。苏夫人把卫家的人恨到骨子去!她与卫三太太是旧识,在闺中时曾有旧怨。卫三太太曾在帝京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俩人曾为了看中的一个男子暗暗较劲。虽然到头来谁也没得好,却是结了怨的。这次卫三太太重返帝京,俩人在宴会上狭路相逢,勾动新愁旧恨,她一心想要将卫三太太踩在脚下,奈何屡次都没能如愿,她才想着从卫老太太处着手,怎么也要给她添添堵。本来,她看中的人选并不是卫八娘,只是跟卫家人接触后发现卫八娘与卫三太太关系亲密情同母女,她才临时想着换了人选,膈应一下卫三太太也是好的。眼看着事情在她掌控之中,卫八娘那个蠢女人也日日在她面前奉承着,谁想到横生枝端!当初选择在敬谨郡王府下套,就是为了让李王妃记恨上宋暮云。敬谨郡王是延庆帝的王叔,虽然是隔了房的,但李王妃与宫中的惠贵太妃交好,延庆帝对惠贵太妃又极为尊重。宋暮云在李王妃举办的诗会上出了丑事,污秽了王府,肯定会让李王妃记恨上的。到时,南阳侯提出改立世子时,她再求求李王妃出马给惠贵太妃吹吹风,那时宋暮云名声彻底坏了,延庆帝看在惠贵太妃面子上,也不可能硬拗着南阳侯的折子不批。

    她恨恨地捶着床沿。卫家!卫家!她真是小瞧了!卫八娘这个贱人!枉她那么热情地带着她进出帝京的高门世家,在人前夸她温良贤淑!

    她却忘了,从一开始,她接近卫家的老太太就没安好心。从一开始,她打算的就是毁了卫八娘和宋暮云的名声再把他们凑成一堆,彻底绝了宋暮云的希望。她就没想过,人卫八娘一个外人被她算计进她与宋暮云的争斗中何其无辜!

    南阳侯出了锦绣院,步子顿了顿,扭头朝着宋朝阳的院子而去。

    宋朝阳还未成亲,居住在前院,距离南阳侯的书房不过百十来步,是前院中最敞阔的院子。南阳侯穿过游廊,绕过一处紫藤花架,进了宋朝阳所在的东屋。

    宋朝阳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屁股上还有些疼,又想着正在风头上,难免被同事笑话,便赖在家中继续混病假。南阳侯进去的时候他正斜靠在榻上,看着窗前书案上的一副画像发呆。

    南阳侯也没去看书案上的画,只当是他一时无聊所画,关心地问了问他的身子。他虽然在事发的当天就揍了宋朝阳一顿,可随即就后悔了。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宋朝阳疼了几天,他便心疼了几天。

    “二郎,新房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婚事定得仓促,好在府中人手足。宋朝阳之前已经去看过了。新房定在内院的卷绣院,房舍有十来间,院子宽阔,格局精美,院子一角还栽种了好几颗石榴树,寓意着多子多孙。院子里入目所见,全是红色。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囍字、大红的幔帐,新房内也是红色锦绣被褥、百子千孙床幔,床榻四周雕满花开石榴。

    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想不出自己还想要什么,又担心父亲看出书案上那副画中的女子是谁,提着心胡乱哄了几句。

    南阳侯没看出他的敷衍,只当他还在为婚事不满,安慰他道:“二郎,为父知道婚礼的事定得太仓促,委屈你了。你放心,时间虽然仓促了点,你是我南阳侯的儿子,必定不会亏了你。那卫八娘,为父也替你问过了,年纪虽然是大了点,看着却也是婉风流转、娥娜翩跹的样貌。况且她那婶娘卫三太太,也说了,那卫八娘与她情同母女,为人自是没有话说的,卫驸马会亲自替她送嫁。”

    提到卫三太太时,南阳侯打了个顿,宋朝阳面上也僵了一僵,只俩人都没有发现对方的不自然。

    “我儿放心,卫八娘的父母虽是白身,但有她堂兄卫大人的帮衬,我儿的仕途必不会差到那里去。到时,这整个侯府都是我儿的,我儿不用丧气。”

    南阳侯拍了拍宋朝阳,安慰道。

    宋朝阳默了默。这是他爹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表示会将南阳侯府传给他。虽然之前他爹娘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毕竟没说在明处。他前头儿还有个南阳侯世子的大哥鲠在那儿呢。

    虽然早知道侯府以后必然会是自己的,听见这样的话,宋朝阳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他打起了精神,开始过问婚礼。八娘毕竟是无辜的,当时,也是他自己一时忍不住。再说,这亲事成了,往后,与卫家众人的走动,自然也能勤一些,毕竟是姻亲嘛。

    卫八娘与宋朝阳的亲事,卫老太太并没有出面。她很聪明,知道那种场合之下,苏夫人肯定不会给卫家人好脸色,她与苏夫人之间又很有些不可言说之事,自然要避其锋芒,等苏夫人气消了再说。卫八娘的父母此次都没有跟着来帝京,因此,在商谈亲事时,都是卫三太太全权负责的。事出有因,“六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都一并省略了。南阳侯找人测了几个日子,卫三太太从中择了一个,就在万寿节后。聘礼嫁妆都分别上了门,再过得二十来天宋朝阳就要当新郎了。如今卫八娘的父母正在赶来帝京的路上。

    宋朝阳知道他母亲如今恨卫八娘和卫家人恨得要死。他不是没有过茫然。事后,他也才知道那天的美貌妇人竟然是卫八娘的婶娘、卫大人的娘亲。

    卫三太太偷偷约了他道歉,很是愧疚,说如果不是她的缘故,宋朝阳就不会去旖春阁,也就不会一时不慎做下了不该做的事。宋朝阳看着她珠泪盈盈于眼睫,泫然欲泣,顿时手足无措。他昏头昏脑的将向他施礼的卫三太太扶起,跟着她的描述,恍惚记得是自己心急之中走错了方向:卫三太太当时明明进的是右手的一间屋子,他当时是想跟着卫三太太的,大概,也许,的确,是自己进错了?

    他只记得自己进去后在里边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在一张低矮的榻上,四周空荡荡的,女子赤红(裸)着白玉似的身子,榻上散乱着一些衣物。他知道自己应该退出去才对。然而房间中仿佛有无尽的吸力,他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桌上一盅清茶喝下去,却浇不息心中的那一团火。他眼前只有那清淡的茉莉花的香气,在一路上只是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在那袅袅香氛中越来越火热。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又闻到了那天的香氛,身子又有些蠢蠢欲动,耳边仿佛又有那日女子的呜咽声,他慌忙撒开了手,装作无意地后退了一步,见卫三太太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心中松了口气。

    卫三太太却有些激动地一下抓住他的手,忍泪低声道:“二郎,你别怪八娘,好不好?八娘她,她也是中了别人的算计。她本来是在那阁中休息等我的,谁知道,谁知道醒过来,自己却赤红(裸)着身子,她,她,她,她一时心慌,也并不知道你会那个时候闯进去。我,我也是走错了房间,后来太过惊讶了,没有及时叫你离开,而是自己悄悄走掉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也是,不想,不想让你的……”

    卫三太太拿出丝帕拭了拭眼角,哽咽道:“若是惊扰了你,你,你必定是难受的。我不想你难受。”

    卫三太太有些难于启齿,声音迷离,呢喃道,“那屋子里应该是点了迷香,八娘她身子使不上劲,挣不开你。你知道,你知道的二郎,当时,那屋子,她的身子,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二郎……”

    宋朝阳就在她的面前,她的声音虽低,他却也是能听得清晰。他只觉得自己面对她的那面身子像着火一样,背对那一面又似冰水浸浸,忽冷忽热,痛并快乐着。他恍惚听着她说卫八娘的好,恍惚听着她说在卫家卫八娘最类她,恍惚听着她说她教导的卫八娘肯定会是一个好的妻子……他就这么恍惚着恍惚着,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把那句“愿意”说出口的。只是,从那天后,他与卫八娘的亲事,就正式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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