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早晨的阳光从深色窗帘对接的窄缝处细细斜斜地漏进来,像剪碎的金箔在昏暗的室内地面上洒了一线亮痕。

    谢屿睁开眼时还处在半梦半醒间,那道有如山涧汩汩溪流般清悦的少女音仍回绕在耳边,恍似隔了层穿不透的薄膜,在漫长悠久的时光里忽近忽远的。

    他缓慢地轻眨了下眼,虚虚看着天花板的眸底还迷蒙地放着空,但此时的脑海里却蹦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比尚未清明的神思要率先苏醒——

    好想。

    再听她叫他一声哥哥啊。

    用那双弯成月牙的笑眼看着他,甜声叫他哥哥。

    等谢屿完全清醒过来,他又立刻对这个夹杂着自己的私欲且走向有点歪的念头感到万分羞耻。他抬起手臂,瘦长干净的手指捂了下眼,随后滚了滚喉咙坐了起来。

    蓝牙耳机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昨晚搁在枕面旁边的手机掉到了枕头底下,解锁后的屏幕还停留在音乐App上。

    显示本次共同听歌已结束,听歌报告单上记录着播放的歌单列表、总时长和双方获得的标识,此外两人的头像间还出现了一棵初级友谊树苗。

    谢屿看着花里胡哨的界面,心里那种飘浮着的状态落定了些,想到什么,他又去翻和盛柠的聊天记录。

    门外传来熟悉的狗步声,接着门把手被从外按压,Nanky熟练地开了门,放下嘴里叼着的按键,“吃饭。”

    谢屿看过去,却是将目光放在了和它寸步不离的响铃球上。

    还有相册里昨天新增的照片视频,被他装进玻璃罐子的那几颗孤零的糖,未还的学生证,他一样样确认。

    缺乏安全感的人就是这样。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莫名地害怕某个重要的人消失不见,某些美好如泡影的事不复存在,需要通过各种留存的实质痕迹来证明真的发生过什么,才能重重地放下心。

    Nanky催促按键:“吃饭,吃饭。”

    谢屿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窗帘自动往两边敞开,屋里瞬间亮堂起来。

    他走过去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头,眼里有无奈宠溺的淡淡笑意,声音里刚睡醒的那股哑意还浓着:“知道了,马上。”

    谢屿洗完漱,两手撑在台盆两边,发起了呆。

    黑色哑光的瓷纹台面衬得他皮肤白得过分,薄薄手背突起分明的根根筋骨,在灯下泛着冷色调的光,水珠沿着他侧脸紧削利落的颌线滑到下巴,砸落。

    大概是昨夜那个梦的缘故,他顺着想起了后来的事。

    后来他提着蛋糕残骸,拖着湿重黏腻的身子回到学校里的单人住处。

    蛋糕不能吃了,本来是要扔掉的,但他低头恍惚着,就这么提到了宿舍。

    他在门前游魂似的站了会儿,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肩膀忽然被猛拍了下。

    “卧槽!你怎么淋成这样?”一直在楼梯拐角躲着的谢望舒跳出来,拍到了一手湿答答的水。

    耳旁炸开熟悉的声音,谢屿顿了顿,慢半拍地回头。

    谢望舒这下看见他布满雨水的脸,愣怔住倒吸了口气,又惊又气又无语。

    “谢屿,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没带伞不知道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啊?”

    谢望舒嘎嘣咬碎嘴里衔着的棒棒糖,皱眉斥他,下一秒却看到他手里分明拿着把透明伞,“怎么回事?你这不有伞吗?”

    谢屿没太反应过来前不久刚发了信息说不来的姐姐突然出现在这儿,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沉出个字,嗓音闷哑得很。

    “……姐?”

    谢望舒嫌弃地弹了下他脑门,拿过他手里的钥匙开了门,松了口气说:“行,脑子没进水,还认得我是你姐。”

    谢屿:“……”

    谢屿进门先去洗澡换衣服,出来的时候看到谢望舒正捣鼓着桌上的开水机,见他出来了问:“这玩意儿咋开,怎么按哪个都没反应啊?”

    她实实在在地“草”了声,两巴掌拍得开水机咚咚响。

    谢屿看着她把那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开水机举至头顶去研究底座,一脸沉默地走过去挑起一根电线:“插头没插。”

    谢望舒:“……”

    不知道是被自己蠢到了还是怎么,谢望舒自闭式地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给你叫了跑腿送感冒药,预防着点。”

    谢屿把开水机摆回原位,点了加热,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起头发。

    “不是说不来了吗?”

    “我可没说不来啊。”有椅子不坐,谢望舒坐在桌台边,吊儿郎当晃荡着腿,朝他挑了挑眉,笑:“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谢屿像个被下了指令的机器人,配合地扯开嘴角:“开心。”

    谢望舒:“……”

    谢望舒:“笑得很假,给姐重新笑。”

    谢屿这下是被逗笑的。

    虽然笑得很收敛,但没那么沉闷了。

    他打量了下谢望舒的一身行头,蹙了下眉问道:“姐,你衣服好破,爸妈把你卡都断了吗?”

    他话里带着“如果家里停了你的卡我可以支援你”的好心,可谢望舒听了一时有点语塞。

    “我这是破洞风加做旧,没见过吗?”

    谢屿诚实地说:“见过,但没见过这么破的。”看着特别像洗得褪色的破裤子舍不得扔,正面从堪堪能遮住大腿根的位置一直剪到小腿,再用剪下来的两块长布条粗糙地缝合做成了牛仔吊带。

    “……那你现在见到了,好看吗?”

    谢屿撇开了眼:“你喜欢就好。”

    “……”谢望舒拳头硬了。

    “哎你这跟我一打岔,”谢望舒又问起那个被忽略的问题:“你拿着伞怎么还能淋成这样?”

    谢屿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侧头看向挂在门口架子上的那把透明伞,“我没带伞,这伞是……”

    他卡了下壳,回想起她跑过来给他撑伞的那一幕,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合适,思考了下,他说:“……好心人给的。”

    “世上还是好人多~”谢望舒用“世上只有妈妈好”的调唱了句。

    “好人一生平安。”

    “生日淋雨会长不高吗?”

    他忽然问了句。

    “昂?生日淋雨……长不高?这讲究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谢望舒目测了下他又往上窜了点的身高,“不用担心好吗,你还想要多高啊,要上天不成。”

    那或许是她临时胡编的说法,出自想让他接受那把伞而不再淋雨的善意,毕竟他当时可能狼狈得让她觉得可怜。

    谢屿想。

    下雨天跑腿也准时送来了药,谢屿冲了杯感冒颗粒喝了,提到出国留学的事儿。

    谢望舒神情一敛,收起那副不正经的半吊子模样,以姐姐的身份认认真真地询问他的意见:“谢屿,你想去国外留学吗?”

    谢屿抿着唇默不作声,手中的长勺搅着空杯发出清脆响声。

    沉默半晌,谢望舒无声叹了口气:“别的什么都不考虑,就只遵从你自己的内心想法,想还是不想?”

    “不想。”他这次回答得很快,像是怕自己稍微一犹豫,被规训了十几年的听话顺从就占了上风,压制住真实的本能。

    “那咱就不去。”

    “可是那样爸妈会生气。”

    “那你开心吗?”

    他又不说话了,头慢慢垂下去。

    谢望舒嗤道:“我从小到大做的哪件事他们看得上?他们是长辈不错,可人生是自己的,总被捆绑着有什么乐趣,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才是真的虚度光阴。”

    谢望舒和他说了很多,要他解脱,要他开心,要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谢屿眼神有些空,身上弥漫着一种找不到自我的破碎迷茫,“可是姐,我不记得我喜欢什么了。”

    他从记事起就被剥夺选择的权利,热爱和童真一并被扼杀在摇篮里,他过于早熟但除了学习又什么都不懂。

    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做什么,怎么做,都被安排得妥当完善,就像挑不出一丝漏洞的程序,他只需要沿着这条既定的路线运行,乖乖听话地走向他们早已为他设置好的最优终点。

    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好像在他的人生中,他的意愿只是一件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小事,以至于他自己都不在乎了。

    他只会学习,钻研课题,呆板木讷。身边没有朋友,只有冷冰冰的实验数据。

    寒来暑往,年年如此。

    他一直都一个人。

    作为儿子,父母定下的高标准任务他都完成得很出色,可作为自己,谢屿像条笨拙无措的鱼,在茫茫大海里晕头转向。

    他拼命地往上游,游得快缺氧,眼前却还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沉沉黑暗,压抑得他不断下坠。

    谢屿偶尔会觉得,活着好没意思啊。

    也不是想不开,就是感觉身体哪里都空空的,却又很累,很累。

    谢望舒看他这样子,也一阵难过,难过中混着歉疚。

    她抓起钥匙,揽过他的肩。

    “走,不想了,姐带你吃大餐去。”

    “演唱会呢?”

    “晚上的啊,都说了你姐的手气不是盖的,抢了两张票呢,VIP区的。还有你这什么破烂蛋糕啊,我真服了,丢了丢了,姐给你买新的。”

    “多笑笑,露齿笑,哈哈大笑,别总是老气横秋的,十八岁过成了八十岁。”

    “……”

    谢望舒买了新的蛋糕,点了蜡烛让他许愿,可谢屿合握着手掌,眼睁睁看着蜡烛快燃尽了也没憋出个心愿来。

    谢望舒就替他许:“希望我弟的一颗少男心早日被填满。”

    谢屿:“……”

    谢望舒瞅了他一眼:“啧,你这什么表情?”

    “没,就是感觉你许的有点怪。”

    小时候死活不愿意带他玩,那天谢望舒带着他把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做了一遍,还喝了酒。

    谢屿喝得醉乎乎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

    然后第二天他就发了高烧。

    家里的私人医生说没什么大事,打了针喝了药高烧却几天不退,谢屿闭着眼,怎么也睡不够似的。

    谢望舒又因为弟弟被骂了,但这次她没有摔门而去留下他一个人。

    谢屿在屋里躺着,开始满身发汗,迷迷糊糊听到外面的争吵声。

    谢望舒:“公司公司,你们是生了个儿子还是养了个下属啊?以后公司的事我管行了吧,您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我去继承,不用担心后继无人,谢屿也归我管。日理万机的您两位就甭操心了。”

    谢屿想坐起来,奈何使不上劲儿,听他们吵了很久,谢望舒进来坐在床边,她不是很会照顾人,毛手毛脚地给他洗毛巾擦汗。

    他姐比他大十岁,很疯很不靠谱,闯过很多祸,没有危险的时候他姐就是危险,但在谢望舒眼里啥都不是事儿。

    她捋了捋他额前汗湿的发,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守在他身边,“继续睡吧。”

    “没事儿,有姐在呢。”

    谢屿又闭上眼,睡得很安心。

    他知道这次姐姐会陪着他。

    谢望舒顶下谢家的压力,告诉他:“没有喜欢的那就到处走走,到处玩玩。反正你才十八,玩个十年回来也才二十八。”

    谢屿便在旅行中放逐自己漂泊,游览山川湖海,赏尽大好风光,在形形色色的人们之间穿梭,他不用主动搭话,就能听到很多或喜或悲的故事。

    读万卷书后的行万里路,他在充实,也在变轻盈。

    这过程中他什么也不去想,唯有那张纯净无瑕的笑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叫他念念不忘,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计划并期待着到时去电影院看她上映的电影。

    却没想到几个月后,在冬雪纷飞下的横店,他再次遇到了盛柠。

    满目雪白茫茫之中,她是那一抹艳丽夺目的红。

    她穿着襦裙装绣鞋,外面系一件红锦拖地厚披风,墨发如绸缎披散在肩,发髻上流苏摇曳轻摆,手里一只红梅黯然失色。

    谢屿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拍下雪花翻飞的风景,也拍下雪景下美如画的她。

    他好像在那一刻,切实体会到了心被填满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心脏在胸腔里鼓胀,跳得怦然热烈。

    乌云化开的夜幕间乍现一颗星星,从一颗明亮的点凝聚成一束耀眼的光。

    那个时候的谢屿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确定的是,他有了想要守护追随的人。

    谢屿忽然记起小时候母亲对他说,爱是最不值一提最虚无缥缈的东西,爱会变,爱会消失,因为爱是别人赋予你的。

    爱不如财富和权力,因为后者由自己掌握。

    但怎么能没有爱呢?

    爱与被爱让灵魂有了重量。

    人便不是一具无聊空荡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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