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这段旅程开始得即兴,结束得也随心所欲。

    由于筱林对火山排骨和芒果糯米饭念念不忘,三人临时改签,决定在曼谷多待两日。其实也没去哪儿,没什么明确目的地,就在老城区随意吃吃逛逛。

    时闻的航班比另外二人的迟,但距离短,飞回云城只需两个多钟头。

    落地时是黄昏,旧地天空澄澈,云是玫瑰与柑橘的混合。

    中学时新闻宣布扩建的新航站楼,不知何时已经正式投入使用。时闻推着行李箱,顺着陌生的指引,混在人群往出口走,犹如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换乘地铁回市区,正撞下班高峰期,人挤人站了半小时,又坐十分钟接驳巴士,住进凤凰山顶一间假日酒店。

    拉开落地窗,可以远眺江心岛,树羽幢幢,别墅掩映。

    她从前的家也在其中。

    与律师约在后天签字,空白的第二日,时闻起得早,在酒店吃过早餐,就乘观光车下了山。坐地铁到港口,看了一会儿脏兮兮的船,又买了杯咖啡,随便跳上一辆停在始发站的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行驶的速度很慢,穿过建筑群,日光失去遮挡,就是蓝得发光的海,以及坡度起伏的山。

    这条线路偏向观光性质,单程距离算长,但并不拥挤,是早年云城政府与时氏集团合作建成的PPP项目。线路东起港口商街,西至近郊合掌寺,中间途经一个面积巨大的高档住宅区及商业圈,由时氏房地产开发经营。也经过许朝诚曾经的高尔夫俱乐部,而今换了招牌,掐头去尾姓了周。

    时闻想心事想得出神,站点靠停,哗啦啦涌入成群少年人,身穿附近一所公立高中的夏季校服。

    他们与时闻相差至多不过三四岁,但校服仿佛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神奇力量,可以令少年人看起来步伐更轻捷,神情更无畏。

    车上人不多,还有空座位。有个背萨克斯盒的男孩偷偷打量她好几眼,被同伴揶揄地推了推肩膀,大胆又腼腆地拿着手机过来,问可不可以坐时闻旁边位置,最好顺便加个微信。

    他好眉好貌,气质也自信,可以推断出过去搭讪极少遇挫。

    这份鲜活感染了时闻,令她难得犹豫。不知是该保护男孩在同伴面前的自尊心,微信加了再删。还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直接拒绝,不自找麻烦。

    只是下一秒,就见她抱歉一笑。

    “不好意思。”时闻礼貌示意男孩避让,视线投向他身后刚刚上车的人,“我们一起的。”

    男孩跟着回头,看了来者一眼,很快摸着鼻子讪讪走开。

    霍赟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他短短的寸头留长了,恢复成既有印象里的清俊,周身气质也盛。眉宇间含霜凝雪,看她一眼,又消解进摇摇晃晃的日光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车辆启动的机械声里,听见他低声问。

    “昨天。”时闻抬眸,“你呢。”

    “刚刚。”他说,显而易见不是实话。

    时闻提了提唇角,顾忌着车上还有不知认不认识的人,就此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

    电车行至后半段,乘客下车的多,上车的少。到了终点站,合掌寺门前,就剩一双上山拜佛的老夫妻与他们二人。

    山林一片沙沙作响。

    竹篁里,绿意遮天蔽日,风一跨一丈远。

    步入寺庙,有小沙弥上前,询问他们是否要敬香。霍赟投了香油钱进功德箱,但没取线香,和时闻一前一后顺着青苔石阶,慢慢往坡上走。

    过廊穿桥,来到僻静角落,偏殿门前荫荫凉凉,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榕。

    一团沉甸甸的绿,绿得边角都生出黑锈,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霍赟用手扫开细硬的果实,让时闻坐在阶上。

    不远处有小和尚在喂猫。

    合掌寺地广,散养着许多野猫。瘦,矫健,警惕,毛色杂乱。不同于人类普遍喜爱的软乎白胖,据说这才更符合猫届自己的审美取向。

    “有点像朱莉。”时闻静静观察其中一只小白,“尾巴也短。”

    “估计小时候折过。”霍赟猜测,“长不全了。”

    残缺与病痛总是惹人怜惜的,尽管这缺陷并不妨碍它逮鸟捞鱼,喵呜喵呜翘首等待秃头小和尚喂食。

    时闻问他:“朱莉最近好吗?”

    “在我那待不习惯。瘸了,心更野,总想往外跑。”

    朱莉原先也是一只小野猫。异瞳,长尾,粉腹白毛。霍赟在梅湖边捡到,见时闻感兴趣,从宠物医院接回来之后便送到了她家。

    时闻自十岁时失去陪伴犬,再未养过其他小动物,很是忐忑地收了下来。后来时家出事,一切都乱糟糟,时闻自觉照顾不好,又让霍赟把它接了回去。

    朱莉讨厌人类制定的科学养猫观。再宽敞的屋都待得抑郁,总想往外跑。没办法。只好尽早为它绝育,定期除虫,植入皮下芯片,做好一切人类事先能做的,当它其实还是湖边一只小野猫。

    他们大约都算不得它的主人,只是提供一处荫蔽。盼它每日出去了,不要淋雨,还会记得路回来。

    “要见见它吗?”霍赟问。

    时闻略一思忖,还是摇头,“改天吧。”

    霍赟“嗯”一声,又问:“他怎么会同意你一个人回来?”

    与霍决动不动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提及霍赟不同,霍赟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霍决的名字。

    时闻低头捻了几枚榕树果实。心不在焉想,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了吗,烂了一地,怎么还不见有鸟雀来吃?

    “我打算处理掉学校附近那套公寓。”她没有回答什么同不同意的问题,含糊解释道,“有些东西,还是要亲自带走。”

    “再不回来了么。”霍赟定定看她。

    时闻自嘲,“怎么会,阿爸妈妈都在这里。”

    “其实没必要卖掉。”霍赟讲,“放着,偶尔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时闻摇头,没解释什么。她没跟其他人提起过,除了生活必需,时鹤林留给她的大多数资产,她都准备匿名捐与慈善机构。

    “安城太冷。”霍赟声线很平,“那时候我想,你应该不会留太久。没想到连一个冬天都留不住。”

    时闻攥紧了手心里的果子,看着泛白的关节发呆,“听你表哥说,你要和俞家小姐订婚了。”

    霍赟平静道,“我没打算再同任何人订婚。”

    他说“再”。

    时闻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无波无澜看着她。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定义微妙的婚约。说正式,似乎谈不上。说戏言,又有霍耀权的翡翠镯子为证。

    亲友偶尔会拿他们打趣,说小时候如何如何,长大了如何如何。但其实两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言,从来没有真正深入探究过这个问题。

    因为一切根本来不及。

    霍赟是来不及捉住机会,来不及表达,就被捷足先登。

    时闻是来不及分辨情感,来不及思索,就落到了别人怀里。

    是阴差阳错吗。

    是注定吧。

    “阿赟。”她看他,像看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而话语像一枚果实倏然投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会上白塔寺?”

    风吹过,令霍赟的视线也浸润了片刻凉意。

    “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当时,好像自顾自给你预设了一个答案。”时闻说,“现在想想,或许不对。”

    又是一阵沉默,霍赟忽而伸手,将她用力过度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摊开,露出里面被绞得变形破损的榕果隐花。

    他身上没有手帕,就用自己的手背,一点一点帮她揩掉,无所谓将自己也弄脏。

    “巧言令色的说法。”他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颗牙齿,“是想离你近一点。”

    时闻动也不动,“事实呢。”

    “事实。”霍赟极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抬眼与她对视,“事实是,逃避问题,想离云城远一点。”

    “逃避什么?”时闻镇定得近乎咄咄逼人,声音越来越轻,“需要你离开霍家,需要你对我感到愧歉。”

    他们坐在同一块石阶上,脚下生满苔藓。挨得很近,视线也近。这种毫无隔阂的距离,有话,不必诉诸于口。

    霍赟久久注视她,唇角抿直,却无端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时闻得到答案,心中遽震,眼一眨,泪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霍赟没有问她究竟如何得知,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到来,也没有即刻剖白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会因为知道世上没有光亮花砌成的空中岛屿而心碎。

    时闻有所预期,仍觉心脏被无形挤捏,窒息感沉沉压落。她的拳头再度紧攥起来,下意识要挣开他的碰触。

    霍赟由她逃脱。

    他向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

    可是她哭得实在、实在太可怜了。

    眼睫上,腮颊上,衣襟上,泪珠如具象的光,扑簌簌滚落。

    霍赟没有说话,一再迟疑,还是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诓你的。”时闻怔怔噙泪,声音轻得有些不真实,“你怎么就认了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证据。

    那张存储卡,的而且确是经过许朝诚的手。但他声称对鉴定报告这部分所知不多,只提供了两个值得关注的信息点:

    一则,这并非时鹤林第一手得来的消息。

    二则,许朝诚曾听时鹤林吩咐,通过高尔夫俱乐部的渠道,获取过沈夷吾的毛发样本。

    不久后,时鹤林出事,许朝诚再顾不上这茬。

    是以,时闻只是推测。比起霍铭虎亲自寻回的霍决,比起身如飘萍的Arina……另外一对母子,显然更有隐瞒的必要与能力。

    问得这样隐晦,霍赟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与主动言明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时闻回忆着那份报告上的日期,涩然问,“突然要去京城那年?”

    霍赟“嗯”一声。

    他单膝点地,呢喃“对不起”,反复擦拭她湿漉漉的掌心,又告诉她,“时叔叔手上那三份鉴定报告,是我给他的。”

    时闻瞬间怔愣。

    “说我自私也好,卑劣也罢。”霍赟从下往上望她,平和隐忍,“闻闻,我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挑明。”

    他在为难什么,痛苦什么,不必深思,也能猜到。

    ——因为霍氏丢不起这个人。

    ——因为李业珺承受不起这份代价。

    霍氏豪门贵户,霍赟作为长子长孙,曾在社交场合多次公开露面。家族资源优先铺于他脚下,霍铭虎为数不多的父爱也尽数倾注于他身。他生在这片土壤,受尽栽培与奉承,已经不可磨灭地烙下霍氏的印记。

    家族利益至上,事关钱权,事关名誉与体面。

    不论真相如何,他在名义上永远只能姓霍。

    不论代价如何,就算要霍赟以这层身份社会性消亡,霍氏也绝不会允许这种程度的丑闻爆发。

    而他的母亲,李业珺,胆大妄为,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蓄意报复。多年前篡改了一份鉴定报告,此后许多年,又不得不为这份鉴定报告编造篡改更多事实。

    她唯一一次抽身而退的机会,是在霍决被领回霍家的那年。可惜她错过了。

    而斩断她后路的关键在于,李家与沈家是表亲,李业珺是沈夷吾的表妹。

    基于伦理与舆论角度,她没有半点可称正确的倾向,沈夷吾也不可能承担风险认下这个儿子。

    这对三家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腌臜丑事。

    霍赟只能姓霍。

    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剖开真相伤筋动骨,要假装不知,又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

    他迂回地给时鹤林递刀,是愤怒之下的一时意气,也是绝望之中的蓄谋已久。

    既想帮时氏缓口气,又想借助外力,捅开这道流脓的陈疮烂疤。

    少年人。

    多天真。

    多孱弱。

    寄希望于别人身上,连递刀都迟。

    他是这场荒诞故事的既得利益者。说与不说,都是不理智。做与不做,都是错。

    时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迁怒到他身上。

    她好像至此才慢慢理解了,为什么霍赟身上会始终有种滞涩的矛盾感。似檀木,又似砾石。仿佛很坚固,却又因此碎裂得更加惊心动魄。

    一种沉默的自毁倾向。

    她拿那双盈泪的眼睛看他,话是质问,说出来却茫然:

    “点算啊,你日后。”

    [ 你以后怎么办。]

    霍赟生性寡言,很少笑,此刻难得淡淡扯了扯唇角:

    “傻女,你仲紧张我。”

    [ 傻姑娘,你还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

    人与人之间,情感构成复杂。喜欢很难,厌恶简单。所以恨屋及乌,恶其余胥,多普遍的现象。然而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远远没有那么轻易。

    他是沈夷吾的儿子。

    可他又是霍赟。

    他是霍赟。

    她一直以来的朋友、哥哥、同伴。他们一起长大。她认识他的时间,甚至要比认识霍决更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她也笃定他不会愿意伤害她。

    “我会走。”霍赟安抚地捏了捏她掌心,低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会留在云城。”

    “像之前那样吗。”

    “你不在。也不需要我在。我可以走得更远。”

    时闻听懂他隐晦心意,心底猛地泛起酸涩,刚刚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能这样。”霍赟垂下眼,“暂且这样。”

    又很轻地说“对不起”,“于我而言,于各方体面而言,已经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再也不回来了么。”她拿他刚刚的话反问他。

    霍赟“嗯”一声,“早就决定了的。”

    时闻转头调整呼吸,声音哽咽,轻得几乎听不清,“……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会拿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霍赟顿了顿,又用指骨替她拭泪,“我母亲那边,一开始可能会有阻滞,但我会有办法令她同意的。我应承你。别哭,别哭了。我保证。”

    ——“原本属于他的”。

    时闻茫茫然心忖。

    那他过去受的苦、忍的痛,该怎么清算。

    他遭过的明枪暗箭、冷嘲热讽,在祠堂跪过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奉还。

    还有他因此举起的刀,早早死去的母亲,他从未得到的,永远失去的,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时闻问不出口。

    也知道霍赟答不出来。

    她不忍心逼他,却又不得不说,“事关重大,阿赟,我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的。”

    “我知道。”霍赟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哑声呢喃,“我知道。我不是要你为难,闻闻,只是请求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起码让我劝母亲回头……”

    他欲言又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而道,“我已经签字公证,会永久放弃霍氏相关的一切产业股权。用不了多久,他和父亲都会收到消息。再往后,他要怎么追究,我都全然接受。”

    时闻听懂了,他这是在为李业珺谋退路。

    毕竟父子归父子,夫妻归夫妻。就算霍赟让出继承权,李业珺手上还握有不少霍氏股份。他大概是想劝李业珺尽快着手切割,不要继续参与霍氏内部纷争,以免日后被反击的刀扎得更深。

    时闻思绪芜杂,几乎陷入分裂。一边警告自己,就算事关霍决和霍赟,掺合进别家秘辛也绝不是什么聪明举动。一边又难免暗地筹谋,企图借这件事翻出沈夷吾更多罪证。

    僵持良久,她心越想越硬,终于紧绷着开口,“……说个期限。”

    “冬天之前。”霍赟将额头抵在她手上,慎重承诺,“这个冬天之前,一切都会结束。”

    细小的榕果像雨一样,扑簌簌地,环绕他们落下。

    不远处,吃完食物的野猫一哄而散,各有归途。

    时闻面色苍白地绞紧了手,从喉底艰难挤出一声“好”。

    “作为交换。”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轻飘飘地往下坠,“阿赟,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

    是夜。凤凰山顶。

    城市的天黑得不彻底,呈现一种平庸的深蓝色。是装在墨水瓶里的那种蓝,而非钢笔写在纸上的那种蓝。故显得浑浊,晦暗。

    江面洒落霓虹光线。月亮成为天幕中一小块苍白的污点。

    时闻冰敷许久,终于觉得眼睛不再那么肿。

    时间还早,她没什么胃口,强打精神下去酒店内部的庭院花园。找了一处灯不那么亮的角落,遵循每日一次原则,戴着蓝牙耳机给霍决打视频电话。

    霍决接得比平时慢。

    因为光线不足,屏幕浮动噪点。

    他毫无防备倚在床上,嗓音沙哑,视线对不及焦点。梦的残余还在身上慢慢融化,令他看起来有种不同寻常的沉郁与冷漠。

    “今天去哪里了?”他惺忪着眼问。

    “合掌寺。”时闻如实答。

    “给谁求平安?”霍决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几乎听出共鸣。

    他的右手撑在床上,青筋突起,骨节分明,在柔软的丝质里陷得很深。

    他已经习惯于时时刻刻戴着她求来的那串白奇楠了。回想起当初送他的情形,时闻心里难过,不想让他看出来,忙抿唇掩饰,“谁也没给。”

    “那是去做什么。”霍决语速拖得慢,“学术研究,比较上座部佛教和禅宗佛教的差异?还是叩问箴言,向佛祖讨教怎么渡己救人?”

    “胡说八道。”他没穿上衣,时闻不自然地侧过头,“去喂猫了。”

    “好兴致。”霍决像是清醒了点儿,不置可否笑了笑,没有过多评价。

    时闻有些庆幸他没有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毕竟撒一个谎,就必须用其他谎不断修补完满。她已经瞒他够多了。

    霍决翻身下床,唤醒智能家居系统,百叶窗自动拉开,灰色的日光疏疏落落透进室内。

    他随手捡了件短袖tee穿,骨架阔撑,短发凌乱。

    镜头扫到的内容更多,时闻这才看清环境,疑惑顿生,“你怎么是在我房间里?”

    刚才就觉得奇怪。算算时差,伦敦现在还是午后,他这工作狂精力怪居然在睡觉。

    “熬了两夜。”霍决懒洋洋地答非所问,“睡不着,很困。”

    “不舒服?”时闻蹙眉,一时间连重点都抓偏,“现在呢?”

    霍决翘了翘唇角,“现在被你吵醒了。”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头晕脑热的症状,时闻放了心,问他:“那边雨停了吗。”

    “没有。”霍决给她看了一眼阴沉的窗外,“你走了,就断断续续一直下。”

    时闻走远几步,贴近绿意让他听,“这边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霍决踩着地毯下楼。

    起居室冰箱的冷光敞开,他拧了一瓶冰水猛灌几口,不咸不淡道:“蝉鸣是雄性求偶行为,你什么意思,给我听这种污言秽语。”

    “有病。”时闻骂他,又忍不住笑了。

    霍决厚脸皮不当回事,转了个身,准备重新往楼上卧室走。

    “等一下。”时闻叫住他,“把镜头转回窗边去。”

    霍决不明所以,但是照做。

    “你什么意思。”时闻当即兴师问罪,“我千叮万嘱,你非得手贱把我树屋拼全了?”

    霍决瞄一眼,懒懒辩解,“我睡不着。”

    时闻绷着小脸,“赶紧把那个悬浮气球拆掉,给我恢复原状。”

    霍决走过去,故意放大给她看细节,恶劣挑衅:“就这么点东西你能拼那么久。再不回来,把你新买的那架海盗船也拼了。”

    “我特意找的素材,花时间自己改的拼装图纸好吗!”时闻无语,“你无不无聊,高强度工作过后还费心费力干这种事,奔着猝死去的,当然只会越来越睡不着。”

    霍决面无表情半睁着眼,“时老师,我只接受面对面教育,不接受网上授课。”

    这是在明里暗里点她的归期。

    之前在曼谷多待了两天,他虽没说什么,但神情间隐约透露过不满。

    时闻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消散不少,静了片刻,才将视线撇去别处,状似无事地开口:“忘了和你说,我护照丢了,得重新补办一本。”

    “丢了?”霍决闻言皱了皱眉,不知道信没信,撩起眼皮注视她半晌。

    他没挂脸,也没上楼,顺势步出露台,拨弄起一丛枝叶舒展的植物来,“在合掌寺丢的?”

    “大概。”时闻不想编太多谎话。

    霍决低低“哦”一声,指腹轻抚叶片边缘,“那就是又要延期。”

    “补办也要时间。”时闻不动声色避开对视,“我打算待到立夏。阿爸生日,我陪陪他再走。”

    霍决没怎么犹豫,淡淡说“好”。

    时闻微讶,“还以为你会反对。”

    “你给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拿什么反对。”霍决轻描淡写,“况且我反不反对,能左右你任何决定吗。倒不如顺从你的意愿,扮一下好人。”

    言语间其实还是藏着负面情绪。

    时闻觉得煎熬。有惶惑,亦有愧疚。不知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阿决。”沉默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等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霍决背着灰色雨幕,静静看她,“关于什么。”

    “很多。”时闻尽量把语气压平揉顺了,不想让他瞧出什么端倪,“到时候面对面同你讲,不给你上网课。”

    霍决目光沉沉,态度却轻佻,“不预告一下?”

    蝉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

    天空从深蓝变成灰。污渍般的小小月亮淹没在云层背后。草腥味混合着风,潮湿地漫上来,犹如藤蔓缠身。

    耳边传来三两游园客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时闻察觉到,才后知后觉仰起头。

    几点清凉撇落面颊。

    ——是雨。

    轻悠悠的。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像飘在空中的湿气。

    雨从伦敦下到云城来了。

    时闻没着急躲避,慢吞吞地被淋了半晌心事。直至睫毛沾湿,才起身拍拍裙摆,心不在焉地轻叹口气,“我有点想你了。”

    她没料到自己随便一句潦草话,会成为有心人的绝佳借口。

    十日后。

    立夏。

    细雨朦胧之中,霍决久违地落地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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