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曼谷旺季,游人如织。

    时闻从伦敦直飞,余嘉嘉跟筱林在甲米浮潜几日,和她差不多时间落地素万那普机场。

    从阴湿的高纬度雾都,到燠热的湄南河岸,空气和水的味道都明显不同,鼻翼翕动时隐约有股香茅与柠檬叶的味道。

    时闻脱掉外套,加了张泰国手机卡,手动输入一串号码,拨出去,没通。随后便删了记录,打开微信,推着登机箱往外走。

    筱林高挑浓艳,搭着余嘉嘉的肩,在出租车乘车点远远冲她招手。

    和霍决以为的不一样,她们三个并非相识不久、关系浅薄的大学同学。余嘉嘉在父母离婚前,在尚德高中上过一年学,是时闻的前桌。筱林是余嘉嘉的表妹,和时闻上同一个高考补习班。她们都是云城人。

    余嘉嘉性子软,又天生眼浅,这会儿眼尾红红,被时闻和筱林熟稔地搂在怀里取笑,一左一右夹着上车。

    她们选在沙吞下榻,抵达时间不早了,时闻又是长途飞行,当晚便没有外出游玩。拿了酒店三张赠票,上大厦顶楼的Sky Bar吹风看夜景。

    夜间人不拥挤,比起日落时人人排队拍照的阵仗要自在许多。三人之中只有筱林算能喝,时闻两杯红酒的量,余嘉嘉更次,去哪都是无醇莫吉托。

    太久不见,彼此话都密。但皆默契不提时闻家事,只拣一些日常琐碎分享。

    说得最多的照旧是筱林。

    她跟她的异地初恋数度分分合合,不久前上门捉个正着,赤手空拳将人揍进急诊,至此落下帷幕彻底拜拜。

    “惟有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咯。”她抿了口酒,翘着二郎腿夸张笑叹。

    “外面个个都讲我高攀。他有钱,长相好,性格稳定,做事面面俱到,做戏也入木三分,搞到好像真的非我不可一样。我好有自知之明的嘛,客观条件是我衬他不起,提句分手都没立场。结果,哦豁,人家跟炮.友玩捆绑艺术玩到飞起,还说什么纯属精神释放的性实验。You know,just a game.虽然我跟别人玩这种光溜溜的游戏,但内心最钟意的还是你。理由更别提有多冠冕堂皇,因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一面,不想伤害你的身体,但同时又想满足自己。”

    讲着讲着都忍不住翻白眼。

    “妈耶,搞这么时髦。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思想好老土,眼界好落后的嘛。接受不来性是性、爱是爱open relationship那套前卫理论,也不想顶着疾病压力,去探索什么人类本能欲.望的。既然知道我普通人一个,满足不了你的精神需求,你当初何苦费心费力拖我下水来?全球乌泱泱75亿人口呢,干嘛不充分利用金钱这种优秀的匹配机制?呐,事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歧视小众性.癖人群的意思,但真的,试试这事落自己头上?事后我去医院做检查都担惊受怕,只能说万幸发现得早,没跟他睡几次。”

    筱林心大,讨厌抒情和严肃,习惯将大多数事情当笑话讲。

    时闻却完全没办法当作笑话来听,脸色都难看起来,“你就让他这么简简单单过去了?”

    “他还算要脸,被揍成那鸟样都没报警起诉我。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大概怕我到处唱衰他,算是精神损失费加掩口费?”

    筱林不当回事地哼哼,还有闲心调笑,“哎呀,早就缓过去啦,我当笑话讲,你就当笑话听。仔细想来我也没多大损失,权当开开眼界,见识人类多样性咯。为个垃圾消耗情绪,多不值当。”

    时闻闷头喝酒,只觉憋屈。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现在这番境地,就算想帮朋友出气,都得先掂量掂量剩几分能力。

    “讲真我这些都是湿湿碎。”筱林大心大肺地笑,“仲有更生猛嘅等住你吖。”[ 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你呢。]

    时闻顺着她视线,去瞧旁边仿若出神的余嘉嘉。

    余嘉嘉抬眸,无奈睇筱林一眼,似在怪她多嘴。

    筱林抬手又要了杯威士忌酸,眨眼看热闹。

    余嘉嘉叹气,有预见地按住时闻手腕,给了些时间缓冲,然后平平淡淡宣布,“——我怀孕了。”

    平地一声雷,将时闻炸得瞠目结舌,酒杯都差点摔碎。

    不待她出声质问,余嘉嘉就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又镇定表明已经得到母亲支持,后续有计划将孩子生下,学业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时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手骂她,“你疯了!值得吗,你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什么情况,以后会有多辛苦?”

    “别骂啦,我最近挨的教训够多了。”余嘉嘉也不恼,还笑,反过来劝慰她,“我认认真真考虑过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步也都有切实准备。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消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担心,但又实在不想你担心。”

    时闻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陌生的不确定感,仿佛倏忽被海水漫过的呛咳。

    父亲死后,她去欧洲将近半年,被霍决放任着离群索居,与朋友联络变少,社交网络也远离。时间于她而言,流逝得异常缓慢,而外部发生的变化却从未停止。

    是夜与好友一起待到凌晨,回到房间依然毫无睡意,时闻独自窝在床上,给霍决拨了个电话。

    去电被直接挂断,对方回以一个视频请求。

    夏令时,伦敦比曼谷慢六个钟头。霍决约莫刚用过晚餐,坐在书房里,戴一副文质彬彬的防蓝光眼镜。

    A4文件纸锋利的边角割开空气,他瞟一眼屏幕,慢而武断地要求,“头发吹干。”

    时闻抱着被子躺下,懒洋洋将长发往后撩。头发太厚,护理流程琐碎又冗长,刚刚在浴室吹到中途就犯了懒,“睡醒就干了。”

    霍决翻过一页文件,语气平直,“我不介意在曼谷雇个人专门帮你做这件事。”

    时闻“啧”一声,从善如流地应付,“好吧,等一下吹。”

    霍决态度不见软化,维持着那种刻意为之的冷冰冰,“玩得开心吗,今天。”

    “温差有点大。”时闻诚实道,“霎时间有点不习惯。”

    “是吗。”霍决简短建议,“那不如早点收心回来。”

    什么跟什么,刚刚落地都没满二十四小时。

    在机场分别的过程并不愉快,时闻不想又与他就这个话题车轱辘地吵,理智地选择闭嘴不语。

    没有等到她接腔,霍决视线从文件上暂离,轻而有力地锁住她。

    他摘了眼镜,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介于关切与戏谑之间的语气问:“哭着闹着要去的,怎么不开心?”

    “谁哭着闹着了。”时闻指责他歪曲事实,“也没有不开心。”

    霍决右手撑着下颌骨,指尖捻着金属镜框,“那又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时闻裹在被褥里,有些心不在焉地举着手机,长发像漆黑花树盛开在枕上。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平铺直叙开口道:“我朋友怀孕了,准备成为一个母亲,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安排好了所有事,看起来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责备和反对不起作用,所以我只能表面支持了她,实际上到现在还是很难接受。”

    霍决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耐心听完她的话,“我不赞成你过早承担这种角色。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之间会是比较理想的年龄段,你的生理、心理、学业或事业都处在相对适宜的状态,我的时间也更稳定可控——”

    “——停。”时闻及时打断他,没耳朵听,脸也逃到屏幕以外不让他看见,“我们聊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只是提醒你多点关注自身,没必要多管闲事,去干涉别人的决定。”霍决面无表情,“手机拿好,脸转过来。”

    “我没有干涉别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在朋友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或者说困境。我完全不知道,也帮不上忙,有时候会感觉不安。”

    “假如别人没有向你求救,那就代表他们不需要。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霍决不动声色地捕捉她的情绪,好似在检验某种假设,“还是说,你指望每一个亲近的人,都毫无保留地向你坦诚?你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

    “我没那么极端。”时闻撇下唇角,“也没那么双标。”

    更没那个能力。

    嗒一声,打火机被按开,一簇火苗从屏幕里窜出来。

    霍决伸手摸过烟盒,抽出一根白色香烟,衔在口中,克制着瘾似的,没引燃。

    “我不知道你和别人。”他垂眼乜着手中火焰,远在万里的声音经过传感器转化,携着轻微沙声,听起来有几分失真,“至少你和我之间,不可以有秘密。”

    “ bb,你自己提嘅要求,自己仲记唔记得啊。”

    [ bb,你自己提的要求,自己还记得吗。]

    他眼眸瞋黑,目光如有实质。瞧得时闻微微一愣,几乎要将心中思虑尽数托出。

    然而沉吟半晌,她还是避重就轻,转开脸,拣了句俏皮话来应对。

    “哇,十岁小朋友嘅生日愿望,keep到咁耐,宜家仲未过期吖?”

    [ 哇,十岁小朋友的生日愿望,有效期那么长,现在还没过期啊?]

    霍决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没应和。

    下一秒,将火凑近,烟点燃了。

    灰缠绕着白。烟雾弥漫。似有若无地隔开彼此视线,又散开。

    时闻试图让气氛轻快些,“所以呢,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提问之前,不如有点诚意地等价交换。”霍决轻描淡写,声线沙沙懒懒,“你又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时闻鸦羽般的眼睫一眨,掩过眼底闪过的异色,而后格外诚挚地坦白,“好吧,其实我根本没打算爬起来吹头发,刚才是随便敷衍你的,现在准备直接睡了。”

    霍决一言不发,大概沉默了十几秒,随后哼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以往每次在她面前抽烟,她都会不高兴地训斥。今天没有。或许是隔着屏幕,离得远了。

    “明天偏头痛别哭。”他兴致缺缺,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睡吧,手机放旁边。”

    时闻难得姿态乖巧,小小声道“晚安”。视频没有被挂断,手机耗费着剩余电量,被丢在另一个枕头上。

    壁灯留下朦胧光源,在霍决细微的翻页声里,她收敛心神,将眼睛闭起,尝试入眠。

    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枚没有外壳的浆果。

    经历日晒风吹,季节更迭。变得成熟柔软,却也变酸,变涩。

    她以为自己生长在野外,其实从始至终都被精心栽种在玻璃温室里。

    结局是一片眩目。昏暗里恍恍惚惚淋过一场雨。有人拿灯照她,怕她就此枯萎,给她生造了一个太阳。

    天一瞬间就亮了。

    翌日是被筱林的敲门声叫醒。一行三人都不是什么策划严谨的性格,学生时间也不值钱,行程安排得很松散。

    昼间温度高,曼谷的交通情况又糟糕,吃过午饭去逛了逛大皇宫,其余要走要晒的景点一律敬谢不敏。

    晚上去看乐队演唱会,时闻又试着拨了一次昨天那串号码,还是忙音,打不通。

    第三天按计划去通罗吃网红brunch。通罗是富人区,聚集众多日本及欧美居民,遍布大大小小设计独特的精品店铺,环境静谧舒适,氛围比其他区相对chill一些。

    一路走走逛逛,拐入一条清净巷子,里面有家兼卖黑胶唱片的风格古着店。店对面有一幢红色外墙的别墅,外观不算华丽,围墙砌得高,绿植遮得很密。

    进店布局敞亮,顾客零散。店主是个笑模样的泰国女人,风韵成熟,会讲中文,带点西南口音。

    时闻随手挑了张一张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和一张不知名的jazz hiphop。在前台付了款,没让包装,抽出笔,在贝多芬封面规规整整写下两行字。

    店主面露怔愕。

    她取走另外一张,轻轻将字推过去,“我姓时。劳驾,给对门那位先生带句话。”

    离开古着店之后,走走歇歇,到日落时分,三个女生坐接驳船去河畔夜市。

    这是亚洲规模最大的夜市,码头颇具吞吐量。地标性的蓝色摩天轮在夜空中匀速转动,地面各色店铺林立,外圈还有流动商贩,音乐震耳欲聋,旅客摩肩接踵。

    她们预约了一间泊岸的帆船餐吧,位置就在码头旁边,登船口和其他游轮靠在一起。坐在灯光昏暗的露天甲板,低头就能看见人山人海。

    吃到中途,乐队表演换过一拨,周围座位都坐满了。

    手机屏幕闪烁,时闻起身,对好友做了个通话手势。随后下楼进卫生间,换上新买的衬衫,散开挽发,头低着,趁一波人潮汹涌下了船。

    河岸遍布各种风格小酒吧,她从左往右数,拐进灯光最暗的第二家,顺着窄窄楼梯往上走。

    有人在顶楼角落的位置等她。

    许朝诚落魄许多,也老态许多,没了从前那股措置裕如的气场。曾经觥筹交错间的风流人物,此刻将下巴收得很低,避免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审视下。

    他是时鹤林的挚交好友,过去在云城经营一间高端会所及高尔夫俱乐部。明面与时氏没什么合作往来,但实际利益相通,一损俱损,皆绑在一起。

    自从时鹤林被关押进看守所,许朝诚就不见了踪影。

    而当初那个肇事污蔑、指控时鹤林□□的司机,正是他曾经的心腹下属。

    时闻为此哭恨过。时鹤林倒看得开,并不怨老友。说是事已至此,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其他选择。

    沈氏有意挑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无非是借此警告,让许朝诚衡量利弊,不要继续趟这浑水。

    纵使弃了生意,也还有亲人可拿捏。许朝诚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抛家弃女,独自躲到异国避风头,已经算是讲道义、念恩情。

    然而离奇的是,时间往后推移,时鹤林的案件板上钉钉、尘埃落定,明面上已经牵扯不到许朝诚什么,许朝诚却不知何故依然销声匿迹。

    去年入冬,时闻见过一回他的女儿。

    许安怡比她年长几岁,在亚港读本科,那次是专程到安城找她。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问她有没有跟许朝诚联系过。

    她爷爷早年确诊肺癌,做过一次手术治疗,近期癌症复发,引发肺栓塞等系列并发症。因年事已高,预后较差,医生判断生存期约在半年左右。再不见,可能分分钟再也见不到。

    许安怡清清冷冷的性子,飞这么远一趟,得到否定的回答,也不为难纠缠。相对无言半晌,就起身告辞了。

    时闻想不透,许朝诚有什么值得继续躲藏的原因,也无力去探究。

    直至在苏黎世拿到那张数据卡。

    正是在这张卡里,她获知曼谷、京都、釜山几处安全屋的信息。猜测许朝诚如果没死,很大概率会藏身其中某处。原本准备花时间一处一处确认的。第一站选择曼谷,是因为这里离云城最近,从许朝诚的现状考虑,签证问题相对容易解决,隐匿起来也更方便。

    结果看来,她运气不错。

    也多得许朝诚愿意现身。

    许朝诚微微驼着背,双手用力摩擦着脸,深深叹一口气,“你阿爸不会希望你来找我。”

    没有多余可供愧疚或责难的时间。一个能找来,一个肯赴约,已经代表彼此有基本共识。

    时闻解锁手机,点开文件,将屏幕递到他面前。

    许朝诚面色灰败,捏紧手机,脸上闪过明显的痛苦神色。

    时闻沉着观察他的反应,言简意赅表明来意,“那张存储卡里,有一个关于沈氏船厂的文件夹,还有三份亲子鉴定报告。我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其中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思来想去,或许,许叔叔您可以帮忙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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