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慕尼黑的夜晚冷而萧条。

    街道静得像森林,入耳只有风声。有的店关了,有的店还开着。醉醺醺的酒鬼们在路上道别,然后摇摇晃晃独自归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在继续运转。

    霍决从甜品店出来,没上车,在冷风中走了一小段路,步行回到住处。

    室内暖气充沛,瞬间融化身上寒意,他脱下大衣,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佣人,询问般看向列夫。

    斯拉夫熊无声地指了指楼上。

    别墅楼梯是旋转式的,以天然石材、黄铜与玻璃为基调。书房在二楼尽头,门扉被懒洋洋地叩响两声,还没得到应允,就被无礼地从外面打开。

    他的女孩罕见地端坐在书桌边,不似往日半躺窗台的慵懒姿态。面前打开一台MacBook,是他日常惯用的那台,她自己那台留在伦敦没有带出门。笔电左侧连接拓展坞读卡器,她将手放在触控板上,没动,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他们一整天没见了。

    联系她。她没回应。大概是又没将手机带在身边。

    在时鹤林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下意识回避手机来电。

    他没有强行逼她修正,只是自行减少了通话的频次。

    倏忽听见门响,时闻被吓了吓,瞳孔一顿,见到是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在做什么?”霍决身上还沾有些许微醺酒气,倚在门边看她,没有走进去。

    “整理之前拍的照片。”时闻垂眸,手指滑动几下,将屏幕稍微往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又有点多此一举地补充,“趁有空。”

    “列夫说你没吃晚餐。”

    “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霍决从不在这方面惯着她,“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那家肉桂卷。”

    时闻没动,隔着距离望他,“你喝好多酒?”

    “一点。”霍决酒量深,喝再多也不上脸,所以没有承认,单手将领带扯松些许。

    但时闻就是看得出他情绪不佳,“事情很棘手?”

    “也不算。”霍决淡而不厌地答,“三方扯皮,耗时间。李业珺的外甥临时掺了一脚。”

    时闻还想多问几句,但霍决不怎么想继续这个无聊话题,转而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跑去苏黎世?”

    约莫是列夫向他汇报的行程。以前隔着一片大陆,他都能时刻掌握她的具体动向,更何况如今在同一座城市。

    时闻没瞒他这点,说:“阿爸之前在那边给我开过一个账户。”

    霍决看起来不太意外,“你没必要动用那笔钱。”

    “我要念书,要找房子,还要支付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生活费用。”时闻垂眼看屏幕,半真半假道,“难不成你一直养我啊?”

    “为什么不?”霍决神色平静,“这甚至无法构成一个问题。”

    “要小狗赚钱养家的主人,听起来好窝囊。”

    “也许小狗乐在其中呢。”

    “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吗?”时闻顿了顿,声音有点迟疑地轻下去,“我是指,就算有所选择,也心甘情愿留下的那种。”

    并不是说这里有多糟糕。只是以他的能力,分明值得匹配更好的资源与地位。

    不论李业珺对外表现得多么强硬,霍赟本人对继承权态度消极是客观事实。霍决如果执意要争,并非半点胜算也无。最起码,抓住的东西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在更小更小的时候,霍决表现得对绝大多数人与事都漠不关心。

    两个初中生常常在结束马术课或弓道课之后,钻进江心岛别墅附近的一座迷宫花园里,躲避雨水和太阳。迷宫中心是一间玻璃花房,霍决喜欢待在那里,也是在那里,他种了送给她的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在他修枝剪叶、浇水控水的时候,时闻晃着腿,吃着他给她买的草莓冰淇淋,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就算霍决哪方面都优秀,但他以后或许更愿意成为一名研究植物的无聊科学家,或者在英国乡下开兰博基尼拖拉机的农场主。

    ——事实上当然不是。

    “我在哪里都可以活,也没有什么喜恶可言。”霍决辨不出情绪地注视着她,“问题在你,bb。”

    他低声,“你总是想念云城。”

    那道目光不似平时锋利直接,或许是因为沾了酒精,像灰尘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总是。”时闻哑然片刻,否认了,“只有偶尔。”

    霍决走了进来。

    MacBook屏幕上,打开的是一张罗弗敦群岛的风景,极光之下的雪山,雪山之下他的背影。

    霍决睇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掌心撑于椅子两侧的扶手,略微俯身,遮住头顶的光,将阴影投到她身上。

    “不可以。”时闻试图别开脸,没什么说服力地拒绝,“你喝酒了。”

    可惜霍决常常不太听话。

    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游移着,摩挲着,落在她腮颊上。又轻轻含住微翘的唇珠,来回描摹她漂亮的唇形。

    好几次都有要被强势撬开牙关、接受掠夺的错觉。可是没有。霍决仍是游刃有余地逗弄她,像逗弄一只耷拉长长耳朵的小动物。假装有分寸。一副“你不主动,我就什么都不会做”的道貌岸然。

    彼此的鼻尖蹭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间,拂出烟熏白兰地的醇厚与深邃。

    她酒量好像越来越差了。时闻有些苦恼地想。这么烈的陈酿干邑,在他身上嗅一嗅都感觉有点晕乎乎。

    这么抱怨着,又不太坚定地扭头,含糊地想要抽离。

    “稍微提早了一点的goodnight kiss。”他按着她后颈,带一下掌控的意味,试图纠正她的定义,“这是礼貌,不算接吻。”

    简直强词夺理。

    时闻抓皱了他的衬衫前襟,“你跟别人也这么讲礼貌?”

    霍决很轻地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答,“别人不会骂我没礼貌,所以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

    为什么会有人小心眼到连十岁小朋友之间吵架的对白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时闻郁闷。

    白兰地优雅干净的味道又笼了下来。

    她紧张地闭上眼,卷翘睫毛扫过他下颌,扇出温热微小的风。

    霎时间,悸动有之,惶惑有之,心虚有之。害怕会被他察觉到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忐忑地允许了这个自称礼貌的吻。

    霍决终于放开她时,MacBook屏幕已经自动锁定,黑了下去。

    他坐在书桌上,她站着。他将人揽在怀里,耐心等她腮颊的薄红消下去一些,要带她下楼吃东西。

    时闻眼睫轻眨,没有跟他走,用力推了推他肩膀,任性提要求,“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红茶炖啤梨。”

    “肉桂卷呢?”

    “腻。”

    “你也有嫌甜食腻的一天。”

    “你这什么刻板印象,我饮食口味一向很包容、很多样化好吗。”

    “太夜了,现在喝红茶,今晚还睡不睡了。”

    “那怎么办,我就是想吃。”

    霍决静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揉了揉她眼下痣,“半小时之后下来。”

    门被轻轻关上了。

    时闻数着脚步走远,又谨慎地多等了三四分钟。确定他不会再返回,这才松了口气,表情罕见地有些凝重,重新按亮了面前的MacBook屏幕。

    关掉全屏化的图片预览,底下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

    在霍决回来之前,她用了足足半小时,回忆时鹤林交到自己手中的信息,逐一排列组合试过去,最终才用母亲的名字与自己的生日解开了这道锁。

    里面既有预想之中的罪证,也有意料之外的把柄。

    当年那宗令时鹤林泥足深陷的南海区住宅地产开发案,脉络在资料文件里,展示得清清楚楚。

    从最开始,时鹤林与沈夷吾就以强敌之势展开竞争。双方在挂牌期间经过29次报价后到达最高限价,进入竞低能耗建面环节后,不到1分钟就又触及面积上限。最后按照地块挂牌文件,转为现场摇号方式确定竞得人。时氏置业以触顶高位59亿,成功拿下这宗地块。

    沈夷吾与时鹤林明争暗斗许多年,大多数情况之下,都是时鹤林小压一头。

    直至一场权力交替,沈亚雷调任云城,成了抓经济的一把手。钱权相依相生。沈、时两家的胜负态势,开始不可挽回地产生了逆转。

    拿下地块后不久,时氏置业在城北新区的另一个住宅工程就出了意外。

    随着限购政策与限贷政策的推出,市场不景气,房产销售本就不达预期。而因为供料价格过高,中途更换总包方的决定,引发了工地纠纷。有人蓄意引导冲突升级,致使一死七伤,警方介入,城北项目被迫延期停摆。

    彼时时氏置业发生了上市以来的首次亏损,毛利率创下新低,又濒临票据、债券双双违约的边缘。迫于形势,无奈与银行签署银团贷款合同与房地产抵押合同,割肉放血舍掉南海区这宗地块,力保手头在建项目顺利推进。否则成本吞没,负债紧张,资金链更加无法运转。

    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前后脚的时间里,有两位内部财务审计人员被买通,实名举报时氏旗下金融公司税务问题。时氏金融上市计划被紧急叫停,后经调查,企业被控违反多项机构管理规定,责令整改,罚款1亿。金额尚可接受,但负面影响波及甚广。

    最后的爆雷,是其中一位举报者的车祸事故。

    肇事者当场伏法认罪,一口咬定是受时鹤林秘书指使,自己是收钱行凶。

    案件侦查还未过半,关于时氏董事长雇凶杀人的媒体报道已然满天飞。预设立场的口诛笔伐,真相不再重要,时鹤林被舆论认定是幕后凶手。

    其实细想一下就能发现疑点。税务机关受理案件,调查流程启动,往后的事跟举报人关系已经不大。区区两个中层人员,手中还能有什么把柄,值得时鹤林在这种风口浪尖之上冒险灭口?

    但舆论不关心真相。

    有的时候,甚至连法律也不关心。

    一步错,步步错。

    时鹤林不愿卸任董事长一职,不甘心放弃多年经营的心血。是以穷途末路,铤而走险,终究功败垂成。他的二秘审时度势,背叛了他,做了伪证,予他致命一击。时鹤林最终面临行贿、故意伤害等多项指控,二审被判18年有期徒刑。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每一步都有沈夷吾的推波助澜,每一次困境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商场如赌场。牌桌上的筹码总共就这么多,有人赢得盆满钵满,自然就有人输得一无所有。局中人,每一个都不无辜。时鹤林也是。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太过自负,不懂回头,最后满盘皆输,连性命也丢了。只留下这么小小一张数据卡。

    但在双方博弈期间,时鹤林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数据卡里除了时氏集团的内部资料,还有一个根目录文件夹,命名为“SHEN”。

    时闻点进去,一边沉默翻看,一边难掩讽刺地想。怪不得时鹤林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沈夷吾明里暗里要派那么多人紧盯自己。想来也是在防备忌惮,怕她攥了什么要紧东西在手上。

    不过仅仅依靠手上这些不明不白的灰色证据,又能对沈氏构成多大威胁呢。荫蔽他的保护伞不倒,这种程度只会是以卵击石。时鹤林大概心里也清楚,否则以他的性格,即便是一心寻死,也一定会拉沈夷吾垫背。

    除此之外,更令时闻惊诧不安的,是归属于“SHEN”目录下的一个未命名子文件夹。

    滑动手指,点击打开,里面存放三份鉴定报告扫描本。

    其一。

    受理日期:1998.02.03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 被鉴定人1 ] 霍铭虎

    [ 被鉴定人2 ] 霍赟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赟的生物学父亲。

    其二。

    受理日期:2004.08.12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 被鉴定人1 ] 霍铭虎

    [ 被鉴定人2 ] 霍决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决的生物学父亲。

    其三。

    受理日期:2016.03.24

    鉴定材料:毛发样本

    [ 被鉴定人1 ] 佚名

    [ 被鉴定人2 ] 佚名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1是被鉴定人2的生物学父亲。

    根据落款,三份报告均出自于同一所鉴定机构。

    霍赟的鉴定时间,是在出生后不久。霍决的鉴定时间,是认祖归宗回霍家那年。

    而第三份鉴定报告,受理时间在两年前。

    时闻心下猛地一沉。

    这是时鹤林特意锁在异国保险柜的数据卡。里面储存的所有内容均经过严格筛选,几乎不可能出现任何无心之失的错误。

    尽管她不断告诫自己,没有明明白白的证据与推论,不能轻易下判断。

    但这三份报告,同时出现在“SHEN”这个用以反击沈夷吾的文件夹里,已经极具暗示性地构成了一个荒谬的潜在指向:

    假设那份匿名报告,具备可靠的真实性与相关性,被鉴定人1是沈夷吾,鉴定结果也无误。那么被鉴定人2,只会是在同一文件夹里出现的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

    否则这三份报告将失去归类于一处的内在逻辑。

    亦即,前两份报告,其中之一是伪造的。

    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与沈夷吾是生物学父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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