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外,云峰停住脚:
“烦请女君大人稍等片刻,在下还有一事,去去就回。”
温惠应道:
“云峰大人请便,我不急。”
云峰随即转身去了隔壁的浴室,到里面见阡陌仍靠在浴池壁上昏迷不醒。
遂上前试了试她的脉象,已不似先前那般虚弱,但看她的样子一时还不能复原,心道还是在浴池里泡泡才好,想着先打发了罗刹女君再来照看阡陌。
一起身,耳听得温惠在背后言道:
“云峰大人这是准备与你的小公子共浴吗?怪我误了你们的好时辰。”
云峰转过身去,尽力遮掩自己的尴尬:
“女君大人说笑了。”
温惠伸长脖子往浴池里瞅,只能看到阡陌的后脑,看不到面容:
“我看这小公子有些眼熟,难道是东鱼谷的小道士?在暗廊里我没看清他的样子,想不到大人还有这样的嗜好,不知那东鱼谷的大弟子知道了会怎样?”
云峰早走过来,有意挡住温惠的目光:
“女君大人,时辰不早了,想必郁应大人已在等候。”
温惠目光移到云峰身上: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谁让云峰大人甚合我心呢,十年之后我们再会。”
云峰只在心里劝自己再忍一时,送走这女瘟神便好了。
温惠转身出去,云峰跟随左右。
这一回出隐雾泉,侍婢一见温惠就立即缩回去,再无人敢唤一声‘云峰大人’。
二人出隐雾泉时,浸泡在浴池里的阡陌缓缓睁开眼,看着雾气升腾,连叫几声‘云峰大人’,都无人回应。
她环顾四周,自言自语:
“我这是又到了隐雾泉吗?”
扒着池壁费力地爬出去,在浴室里走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
脚下软绵,摇摇晃晃走出浴室,仍不见一个人。
不觉间走进隔壁那间浴室,穿过一间间套房,走到最里面那间,实在虚弱得走不动了,便坐在浴池边歇脚,看着偌大的浴室和池子里的花瓣,道:
“云氏的人可真会享受,建这么豪奢的浴池,还洒满了鲜花,不知是哪个主子要在此沐浴。”
池子里花瓣飘香,犹似在树上时那般鲜艳夺目。
阡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伸出手探入浴池里。
手一入水,但觉温暖滑腻,甚是舒适,一时神情恍惚,差点儿倒跌进浴池里。
猛地清醒过来,抽回手,隐隐觉得手心里有些瘙痒。
低头一看,掌心显出一片指甲大小的红晕,待要细看时,那红晕当即褪去,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痒了。
阡陌心道:怪了,当真是怪,隐雾泉不是久待的地方,要赶快出去才是。
提一口气,站起来慢慢往外走去。
走啊走,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间浴室,走了多长的路,忽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阡陌再次醒来时,云峰正为她运气渡灵力。
他们仍在隐雾泉中,不过这次不是在浴池里,而是在一个茶间里。
云峰见阡陌醒来,方才收手,道:
“是在下疏忽,没照看好小仙长,小仙长感觉可好些了吗?”
有云峰渡的灵力支撑,阡陌自觉已没有先前那般虚脱,回道:
“我没事了,不怪云峰大人,是我擅自跑出去的,还要谢云峰大人为我疗伤。”
云峰道:
“小仙长身上的伤须得静躺一两日,看来今日齐仙长不能带小仙长走,两位暂且多住一晚吧。”
多留云渺宫一日,便晚回东鱼谷一日,阡陌心里一急,后心的伤又痛起来,确是不得不再耽搁一晚,只得默默应下。
云峰立即命两个侍婢扶着阡陌送出隐雾泉,而后用步撵抬着阡陌回到流云轩。
一到流云轩,齐安便上前查看阡陌伤势。
见她余毒已除,只有伤还未愈,便放心了些。
当日云容云开侍奉二人在流云轩用过午饭,阡陌回卧房里休憩,齐安在其房外打坐,多半日无话,直到天黑。
云容云开察言观色,也在旁默默无言。
另有云峰命人送来的汤药,云容伺候阡陌喝药。
晚饭时,云容云开见阡陌沉睡不醒,齐安端坐不动,便静静候在一边,只等他们饿了再吃。
却说云峰送走温惠和郁应后,到翻云殿向云景翊复命。
云景翊坐在屏风后,道:
“送走便好,罗刹女君骸骨里凝聚的煞气远多于我所料,此人怨恨深重,留不得。他们走了,北夷使臣很快也会走,你去安排就好。东鱼谷的弟子也一并打发了吧。”
云峰回道:
“大公主,赠予北夷王的东西都已备好,车驾很快就到宫门外,属下随后就送北宫使者出宫。那东鱼谷的小弟子被郁应射伤,箭上有毒,他数度昏迷,今日恐是走不了了。”
“没用的东西,东鱼谷真是气数将尽了,连罗刹的毒箭都抵不住,没有传承定真祖师半点气魄。罢了,量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来,明日一早再打发了吧。”
说着,咳嗽了两声,继道:
“罗刹阴狠,竟敢在我云渺宫出杀招用毒箭,这等龌龊宵小之辈,怎配与我云氏为盟。”
隔着屏风,云峰看不到云景翊,但能听出她气息短促,看来她为罗刹女君再造新躯耗费甚大,大有被煞气反噬的迹象,只好回道:
“赠予东鱼谷的钱财宝物也已备好,明日属下就送他们出召邑。”
云景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你办事我放心,都打发了落个干净。这几日我须得闭关修炼,景崇霏儿就交由你了,且不要让寒渊大人跑远了。还有一事要你去办,青丘不可小觑,霏儿将来若嫁入天界,不得不顾及青丘的脸面,苏明琰这个时候应是回到青丘了,你先备份厚礼送过去,以后有什么话再说。”
云峰一一答应,随后退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心思恍惚,一直想着云景翊的那句话:霏儿将来若嫁入天界。
抬头仰望碧空万里,不知天界有多高远,天宫里的神仙又都是什么样子?更猜不到云景翊为云烟霏选的夫婿是哪一位?云烟霏可愿到天界去,从云渺宫到天界,是不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且那个高远的牢笼里没有云氏,没有云峰,也没有她未曾见过几面的娘亲。云烟霏定是不会喜欢那个夫婿的,她心里只有百里长季。那个夫婿又会怎么对待云烟霏,岂会容忍自己的妻子心系他人?
云峰不敢再往下想象,此时的他就如头顶的碧空,大而无边,空而迷惘。
走着走着,不觉间竟到了极偏僻的一个地方,越往里走越是杂草横生,无花开,无楼宇,前面只有一处破落的宅院。
这里的景象完全不像是在云渺宫,小小的一角完全被遗忘遮掩了。
云峰走到宅院前,看着门楣上即将掉落的匾额,挥手施法把匾额摆正钉牢,上面两个陈旧的大字似也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寂宅。
匾额上的字一如这所空寂的宅子。
“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一扇宅门被打开,发出吱吱的声响,一个年老侍婢探出身来。
云峰刚要答话。
宅子里传来弱弱的说话声:
“让他进来吧。”
老侍婢把那扇宅门完全打开,然后退到一边去,缓缓道:
“云峰大人请进吧。”
她似是眼神不好,又好像头脑也不好。
因为后来的一个老侍婢匆匆走了过来,冲她大声道:
“除了云峰大人,我们这里还来过别的人吗?”
目光转到云峰身上,严肃的面容立刻挂满了笑。
云峰应了声,抬脚往宅院里走去。
“每隔几日不还有人来送用度嘛。”
先前的老侍婢反驳起来语气倒利索了,脑子也好了起来。
后来的那个侍婢道:
“还说不得你了,用度都是卯时放在门外,来人放下便走,何时与我们打过照面,这许多年,不都是云峰大人还能想着看望我们主子么。”
话虽对别人说,眼睛却一直看着云峰。
她年纪大,眼神并不差,一边跟在云峰身侧,一边拿手整理自己的头发衣衫,加快脚步追着云峰,总想快他半步,好教他多看自己几眼:
“云峰大人,云峰大人。”
云峰早习惯了她这样急切的唤,耳听着后面那个侍婢小声嘟囔:
“你说得都对,我说得都错。”
他知道如果不夸赞一两句,对眼前的侍婢会没完没了,当即笑笑:
“婆婆有何指教?”
老侍婢一脸娇羞,故意把头上新戴的花展示到云峰眼前:
“云峰大人看,我用纱绢新作的头花怎么样?有外头那些花儿好看吗?”
“好看。”
云峰十分肯定地回答:
“比那些花儿好看,戴在婆婆头上更好看。”
老侍婢乐得皱纹都开了花:
“嘻嘻,云峰大人说好看,就是真好看。”
顿了顿,回头向后面的老侍婢道:
“瞧,云峰大人都说好看,改日我也给你做一朵戴上,教你美美。”
后面的老侍婢一听,笑逐颜开:
“好好,我要花儿。”
云峰趁机快走几步,迈进正屋里。
屋里有些昏暗,两扇窗子都不大,缕缕光照进来,撒在一位衣着质朴的女子身上,显得安详冷清。
这屋里没什么器物,不大的屋子竟显得空旷。
夫人背对着屋门,坐在草编的蒲团上,身子几乎不动。
云峰往里走了两步便站定,道一声‘夫人’。
那女子没有回头,淡淡地道:
“云峰大人前来,是霏儿有什么事吗?”
这位夫人正是云烟霏的生母风采姝,她的头发简单挽起,只插着一根木簪子,再无多余的装饰。
其声若其人一样冷清。
“小姐很好。”
云峰在心里掂量着要说的话该怎么开口:
“不过近来食欲大减,许是厌倦了宫里的饭菜。”
话说的隐晦,风采姝却听得明白:
“终日吃山珍海味也会吃够的,就如这窗外的鸟儿,天天在方寸之地游荡,飞不高也飞不出去,和囚禁在笼中有什么分别。”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云峰朝窗外望去,正见一只小小的鸟儿抓着一根细枝啼叫。
那细枝摇晃,鸟儿也跟着摇晃。
它灰白相间的羽毛随风抖动,那双只剩半截的翅膀欲展未展,小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
云峰识得这鸟儿,多年前它断了双翅掉到寂宅的院子里,是风采姝救了它。
鸟儿活过来,断翅却不能再生,也无法再飞出这院子。
云峰曾要为鸟儿炼制一双新翅,风采姝没有同意,她说,鸟儿飞出去,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它能断翅一次,就可能再次断翅,与其放它回险境,不如教它待在这里,随遇而安。将来若它能自行练就高飞得的本事,便由得它去,若不能,便一直这样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