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起始

    阖宫上下都知道吴氏午睡的习惯,因而鲜少在午后叨扰太后吴氏,然而,公子扶苏却在午后暮色初始时被请到慈宁宫,旁人看来只道是一件急事。

    西斜的阳光映照在青灰色的琉璃瓦上,明晃晃的,临进门时,公子扶苏抬眼一瞥便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也是这微阖双目的刹那间,那领头的宫人便与太后身边的卢玉蝉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年轻公子再睁眼时便已经跨入那道门槛,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视了四周,短暂地在懵懂少女脸上停留,少女湿漉漉的眼神如毫不经事的幼鹿,满腹心思全写在脸上,对他的信赖有之,对旁人的得意有之。

    倏尔,年轻公子想起那个古怪的梦,他拔剑自刎时,泛着银光的剑身映照出沧桑的脸,鬓边早生的白发随着锋利坚韧的旋转在眼中一闪而过,热血喷涌时,往事历历在目,书房,朝堂,红烛堂,上郡战场纷纷闪过。

    可是,他不记得那日日在闺房中等待的是何人,甚至他是何时来到上郡?有时,揽镜自照,铜镜中时而扭曲的脸庞也让他感到陌生。所有真实的一切,仿佛在他开始翻史料求证时一一模糊,并堕入深渊。

    画面一转,张半仙将血肉丸交给他时,他曾问可有方子治痴症,张半仙犹豫着,吞吞吐吐给了他一个“待我翻遍古籍定如实告知”的答案,须臾数日,他竟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思潮翻涌,眨眼间,公子扶苏移开视线,纷扰思绪尽数寂灭,他如往常一般向太后请安。

    石珊华晶亮的眼眸追逐着公子扶苏,公子扶苏自然注意到,一股暖流油然而生。他一步一步走向石珊华身边,正待落座,石珊华伸手拽着他毛茸茸的斗篷,莞尔一笑:“扶苏哥哥怎么忘了把斗篷解开了?”

    公子扶苏撩袍而坐的手向上改为解开斗篷,只不过,他低头温柔一笑,石珊华仰头,笑意更甚,而石珊华身边的于姑姑很是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公子扶苏解开的斗篷。

    太后吴氏扫了座下两人一眼,心中三分犹疑,七分惋惜,她第一次默默叹气:如果石珊华不是个痴儿,两人还真是鸾凤和鸣的一对。

    王瑕将两人的神情丝毫未落地看在眼里,任凭她如何望穿秋水,公子扶苏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她就像一具美丽的壳子,里面填满了名为挫败的丝线,杂乱的丝线好像要从与外界相通的眼耳鼻中抽离出去,唯恐被人发现异样,她挺直了脊背,闭上了眼睛。

    太后很难不注意端坐的王瑕,女儿家故作坚强的姿态连她一个眼神不好的局外人都能发现,更何况公子扶苏呢,只不过公子扶苏心中的一杆秤从一开始就是偏的,所以他自然看不见。

    太后不便安抚王瑕,只转向公子扶苏:“吾知公子为国事操劳,今日请公子驾临慈宁宫,只为充实禁苑一事,公子可有心仪的人选?”

    如今的形势不比从前,前朝开疆扩土,后院繁花凋敝,长此以往必然失衡。吴氏是过来人,自然不相信凭空而起的花妖传闻,没有人授意她不信,更何况谣言是从养心殿传出的,这背后的人不言而喻,索性她便顺水推舟,也好开了这个先例。

    公子扶苏起身作揖,他没有立刻回答,澄澈如水的眼眸略略在拿起糕点的石珊华脸上停留,石珊华被盯得打了个嗝儿,悻悻然放下手中糕点,公子扶苏转向太后,水眸中似是盈润着点点波光,但转瞬即逝:“孤近来确实是遇到了一位可心之人。”

    公子扶苏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了王瑕的骄傲自持,她颤声问:“是......谁?”

    “是蒙大将军的义妹。孤与她于蒙大将军府上相识,互许鸳盟,她为了救孤,被歹人所伤,孤一时情急将她接到养心殿养伤,疏于礼数,还望母后成全。”

    公子扶苏的一席话情意切切,似乎真的在求得太后吴氏的谅解,但坦然的眼眸中流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一番似有古怪但有说不上哪里古怪的说辞在吴氏看来,足够让她松口,她笑道:“既如此,可不能委屈了蒙大将军之妹,便封为贵人如何?”

    禁苑后宫的等级为“选侍、常在、才人、宝林、贵人、良媛、容华、婉仪、婕妤、昭仪、昭容、夫人、皇后”,初封贵人也不算辱没蒙府门楣。

    公子扶苏并无异议,这样的结果在他和宋玉的意料之中。朝堂之上有他和子渊平衡上郡旧部及王氏党羽,然而,借卢氏挑起的两派相争,只勉强让他们安插了一批纯臣,还不足以掣肘两派。

    公子扶苏所谓的纯臣即科举和蒙氏推举的寒门子弟,只要他和蒙氏还在,从民间、从军旅便会源源不断生出一批又一批忠君之士,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滋养着帝国的未来。

    公子扶苏全然不记得科举殿选从何而来,但他和子渊深以为这是一大明智之举。

    太后吴氏沉默片刻,见公子扶苏并未对位分一事有异议,全然一副凭她做主的恭敬神色,她略感安慰,久坐的不适仿佛都得到了缓解,笑问:“既如此,来年三月,选秀之事可要如期举行?”

    “就依母后。”

    话音刚落,慈宁宫鸦雀无声,似乎没有人预料到公子扶苏会答应选秀之事。

    “扶苏哥哥,华儿很快会有新的玩......姐妹了吗?”

    石珊华扯了扯扶苏的衣袖,圆润眼中难掩兴奋之色,公子扶苏不答,他自袖中掏出巴掌大的青玉鸠,小巧的鸟鸠状,泛着莹润光泽,因为藏在袖中多时,握着细腻而温暖,果然,石珊华瞬间被转移了注意,握着那青玉鸠,颇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不久前,公子扶苏随邵丽福整理珍宝库,无意见到这么个小玩意,恍然间想起旧时秦宫上方飞着的金飞雁,他便带回养心殿把玩。那日安寝时他也还握着,之后似乎是随意丢在了红木床上,宫人整理时将它搁在了卧房的置物台上,今日他更衣时,发现了丢失的玉鸠,一时意动,竟握着它来到了慈宁宫。

    王瑕听公子扶苏诉说着他的故事,看着他为石珊华准备的小玩意,不明白她为什么走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不明白索性就直勾勾地盯着石珊华手中的青玉鸠,脑中灵光乍现:

    蒙毅曾负荆请罪,为的便是他府中的李美人,看来,这次他还是得偿所愿了。

    石珊华从没有看到王瑕如此骇然的神情,先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小玩意,脸色苍白如纸,然后,空落落的眼神中迸发出巨大的光彩,再配合她嘴角勾起的诡异微笑,石珊华打了个哆嗦。

    王瑕狐疑地发现,石珊华打量她的眼神,又惊又俱,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不耻地转开头,面对公子扶苏,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公子所说的美人,可是蒙大将军府上的李小姐?”

    公子扶苏沉思片刻,摇头道:“有美人兮,即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她,姓唐,单名,婳。”

    一言既出,语惊八方,原来这此前的神女与现在的花妖竟是一人。

    打量着众人或明或暗的恍悟,亦或是汲汲探听的神色,卢玉蝉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这个名字,此前她可是早就听李延年说过,当然李延年也是从韦思清和其妹李彦君那里听说。

    “是唐姐姐,华儿欢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珊华毫不掩饰地咯咯笑着,提到唐婳,似乎与她是旧相识。

    思绪犹如一叶扁舟,在识海中起伏,突然一个浪打,小舟就此沉入水底,就是这一刹那,石珊华的话浇灭了王瑕逐渐复燃的心,随着她纷纷的思潮涌现,她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公子扶苏破天荒地将那一位抬进宫,并在此前就找来蒙府撑腰,让邵丽福放出谣言,真假神女,蒙府美人,虚虚实实,可谓是煞费苦心。而这一切全然是为了他的痴儿皇后,为了在这禁苑中树一得力助手保全她。

    王瑕仿佛被透骨钉钉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但更折磨人的是心底不断涌线的酸涩,酸到了眼睛里,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珠,忍得狠了竟有些战栗。

    原来,公子扶苏竟是这样看待她的,以为她像个毒妇一样迫害他的结发妻,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任她柔情似水,百般迁就,他都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王瑕抬起指尖轻轻抹走眼角溢出的泪,在眼泪决堤之前,她捧起手边的玉盏茶遮掩,假装轻啜,才微微遮住泛红的眼眶。

    “依公子所言,唐贵人该安排何处宫殿?西六宫叹月轩、烟云阁,东六宫凝玉楼、思福宫还无人入主。”

    已经敲定了来年的选秀,太后注意到王瑕的失态,报了几处宫殿供公子扶苏定夺,也是希望早早了结此事。

    “还望母后斟酌。”

    西六宫离养心殿和慈宁宫都近一些,而东六宫相对来说便远一些,东西两宫中间,从南到北依次是金龙殿、琼华阁、长乐宫。

    太后思忖着,心中已有了主意:“唐贵人病体初愈,合该择一处净地休养,东六宫思福宫尚可,名字喜庆,也用不上更名,且思福宫挨着长乐宫,既然华儿喜欢唐贵人,也好叫她二人有个照应。”

    公子扶苏没有反对,石珊华也很满意,太后便名人拟旨、安排教养姑姑及宫殿洒扫等后续事宜。

    太后代替她接受这一串事,冷静下来的王瑕自是感激,公子扶苏见二人显露疲惫之色,带着石珊华告辞。

    一则轶闻似乎变成了一桩喜事,沉寂的禁苑开始忙碌起来,然而,唐婳却丝毫没有察觉,因为她跟去慈宁宫的半路便遇到了屏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扶苏一行人越走越远。

    更奇怪的是天色渐暗,晚来风急,这一阵风似乎带着万千沙石,迷得唐婳睁不开眼睛,她下意识举起双手抵抗,眨眼间,她便被吹回了养心殿,准确来说是养心殿的红木床上。

    等唐婳意识到不对劲时,她似乎已经被禁锢在了肉身里面,感觉密密麻麻的血线缠绕捆绑着她,从脚心到头顶传来阵阵酥麻,然后,身体各处都升腾起密密麻麻的酥痒感,像蚂蚁在爬一样。

    “虽说礼不可废,但唐贵人有伤在身,公子特意叮嘱,直接念吧。”

    “圣旨诏曰朕惟赞椒涂之雅化德众幽闭......朕此赦谕勉思谦逊......”

    朦胧中,唐婳耳边传来一段靡靡之音,不亚于她在礼佛寺听到的经文,奈何她没有慧根,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好在她数到最后一个字271结束,彻底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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