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忘忧制得出合欢散,却制不出只对一个人钟情的合欢散,于是不久就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说到底,还是一个豪门女子争宠的老套故事,自己心底的伤痕尚在,又何必掺和别人的事。

    将军府那个丫鬟来讨药时,忘忧随便塞给她瓶小药丸子应付了事,转头就忘了这件事。

    但是到下月初八之时,果然有人来请忘忧。

    来人穿着同样的衣裙,却不是上次那个女子。

    “你是?”忘忧有些不解,通常这种事只会交代给最心腹的人,这打发不同的人来见她,她并不相信这夫人只是人缘好心腹多。

    “我叫玲。夫人说姑娘帮了她大忙,所以赶上今天这个大好日子,请姑娘去坐一坐。”

    “什么忙?”忘忧做出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故意问。

    “姑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过夫人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会清楚。”玲边说着边热情地扯住忘忧向马车走去,“我只不过替夫人传个话,要我务必请到姑娘。”

    忘忧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她上了马车。前往将军府的途中,忘忧自言自语道:“上次来那姑娘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

    “哦,你是说珑啊,她今天抽不开身。”玲快人快语地接到。

    这天正值将军寿辰,前来贺寿的马车人群塞满了将军府前的甬道,阖府上下亦是一片喧腾。

    玲带着忘忧绕到后门,从小门进了府:“从前门进人多事杂,恐怠慢了姑娘,不如从这里直接去见夫人。”说罢,径直将忘忧带到一个院落的正厅。

    “请姑娘在此稍后,夫人一会就来。”玲向忘忧福了福身,说要去外面帮忙就迅速走开了,只留忘忧一人在坐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

    忘忧无聊地打量这间屋子。

    墙上挂着仕女图,佛龛前白玉瓷瓶里插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通向内室门前垂下的珠帘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碰撞出叮咚的碎响,透过镂空的窗棂,能看到院内满园怒放的鲜花,并不适合在末十城极致的气候中生长的美艳却柔弱的鲜花。这是间年轻女子的院子,一个恩宠正盛意气风发的女子的屋子,满园似盛开鲜花般,只有关不住的得意,不见丝毫幽怨。

    这样的女子决不会向她讨要合欢散。

    果然,一个声音在忘忧身后响起:“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忘忧回头,一个身穿大红锦缎华服的女子站在她身后,

    看样子,这女子只有十八九岁,衣服剪裁的恰到好处,毫不见有孕反而衬托身形婀娜灵巧。发髻乌黑,妆容清雅,一双眼睛即便在作出惊讶的神情时也满是妩媚。

    “三夫人?”忘忧猜测,那个舞女出身跃上枝头的女子。

    “是。”三夫人笑着冲忘忧微微欠身,“恕我眼拙,小姐您是?”

    忘忧知道这大概是把她认作哪位迷了路的世家小姐了吧,正想着怎么敷衍她,突然瞥见她微微皱着眉头捂住了肚子。

    “怎么?”

    “能扶我一下么?我……肚子好疼。”只说话间,三夫人的身子就弓成一团,五官皱到一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发间渗出。

    三夫人被忘忧扶到卧榻上,抓着忘忧的手腕说:“快,快去喊大夫。”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手上的力量却很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忘忧白瓷瓶子里的药迅速有效,却不代表不痛苦,所以流云阁的姑娘每次吃完药,她都会立即躲出门去,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她们喊累了睡去了第二天就没事了。

    可是眼前的女人明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却仍拉着忘忧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不断地说重复一句话: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祈求道。

    忘忧看着暗红的血从她的裙底渗出,染在大红的绸缎上,像盛极而败的花。

    不,你的孩子已经死了。忘忧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挣扎的女人。

    忘忧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逃离那座奢华城池时的心情,和现在一样,愤怒、绝望、不知所措。

    她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要骆英带她离开时,却不知道眼神中的惶惑已经出卖了自己。骆英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神色不安的女孩轻轻说:“末十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里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不是你能呆地惯的……想要躲起来,不必非得远走高飞,我有更好的地方让你不被找到。”

    忘忧却倔强地摇头,她记得骆英说过,末十有可以让湖泊干涸的烈日,有可以吹散浓雾的朔风,她需要一个可以带走自己生命中所有阴霾的地方。

    从京城到末十的路程三月有余,忘忧混在骆英家返回末十的商队中,虽然被小心照顾,可是漫漫商路毕竟比往日生活艰辛百倍,她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只有小腹慢慢鼓胀起来。

    白色瓷瓶被攥在手里,几次送到嘴边几次又放了下来,不是不舍得,这个不请自来的生命是她荒唐生活的黑色印记,她决不能容忍它的存在。可是她却不能吃那颗药丸,她相信药丸的效果,却不认为自己在那之后还会有体力走到末十。所以,她要等重新安顿下来时,结束掉以前的一切,从头开始。

    行路第三个月末的一天,骆英策马来到一座山顶,站在嶙峋的山石上,用马鞭指着远处一座城池说:“看,那就是末十!”

    忘忧眯起眼睛看向骆英指的方向,一瞬间心里一阵悸动。

    很多时候,忘忧是靠自己想象中的事物过活的,这些臆想出的东西往往太过美艳,遭遇到现实时总会让她失望万分。可是,末十城却和忘忧想象的分毫不差,碧蓝天空下厚重的土黄色城墙巍然而立,颜色对比强烈却不突兀,城墙周遭隐约可见不断出入城门的人和集结的军队,纯净天空下喧嚣吵闹的城池,本身就像最纯粹的生命,甚至相隔如此之远就能听到她的低语。

    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小腹上,在心里说:看,那就是娘喜欢的地方,你是不是也喜欢?

    手掌下的皮肤突然传来一阵悸动。

    好一阵子,忘忧才反应过来那下胎动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和她骨肉相连血脉相依的孩子,和她一起受苦,能够到她的心意,又和她一起期盼未来的孩子。

    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她不再会觉得孤单,会让她坚强。他们会一起,在末十城干净的天空下开始简单快乐的生活。

    他不是她的耻辱,而将是她的荣耀。

    忘忧把攥了一路的药扔下山崖,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需要这个孩子。

    千辛万苦,终于辗转到末十城,在骆府安顿下来,忘忧才有空端详下自己。镜子中的女孩憔悴地可怕,尖削的脸上只见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睛,仔细辨认依稀可见往日莹润美丽的模样,只是再也寻不到那飞扬的神采。

    忘忧觉得这种自我折磨自我放逐的日子该结束了,她决定留在在骆府,直到养好身体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做打算。

    三个月来第一次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醒来,忘忧微笑着伸了个懒腰,期盼着自己在末十城的第一天,可是,雪白床单上那抹让人惊心怵目的血迹,却是另一种绝望的开始。

    先是刺目的血,然后是疼痛,骨肉分离的疼痛,她攥着大夫的手腕,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祈求,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大夫摇摇头。

    腥红的血迹侵入眼前,所有梦都结束了……

    黑暗褪去时,忘忧只是望着眼前的虚空,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死,为什么没有去死?

    活了似乎和岁月一样久的骆英太奶奶说:人只要有念想就会活着,

    可是,她还有什么念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都以或愚蠢或残忍的方式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竟然可以这么痛,她也不知道这样痛过,她还会活着。

    太奶奶说:最痛时,你熬过来了,你就会活下去。

    忘忧熬过来了,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能够下床走路时,她和骆英一起来到雪山下。

    骆英递给忘忧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里面装着那个早夭婴儿的小小尸体。忘忧用一块丝帕裹住这个孩子,埋在了雪山下。盒子太硬,会束缚住它小小的灵魂,她要它没有负担地自由飞翔,如果可以,还来做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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