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忘忧倒退几步,接着转身飞快地跑出园子。

    她面色惨白地跑回自己的屋子,躲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却仍忍不住瑟瑟发抖。虽是盛夏,外面炽烈的阳光却照不进山谷,更照不散这浓稠的雾气,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苦苦挣扎在自己梦魇间的小女孩。

    梦中的场景梦幻而又鬼魅,珑园恢复了往日的胜景,怒放的红莲铺满了整个池塘,凉亭四周红色的帷幔随风而起,亭中的女子拨动琴弦,弹出的却是一段“吱吱呀呀”的噪音。忘忧难受地捂住耳朵,那弹琴的女子却停住琴声对着她笑。忘忧惊恐地发现,那女子竟然长着和她一样的脸。忘忧惶恐奔跑,方才晴朗的天空涌起浓雾,红色的帷幔,赤色的莲花在雾中迅速腐败、枯萎,转眼一切又变成她看到的样子,那座坟茔孤零零地埋在山茶花下,周围是血般浓稠的雾气……

    忘忧苦苦挣扎,突然觉得一双手臂将她抱起。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抱着自己,眼神中满是忧虑。叶无岂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轻摇着说道:“睡吧,睡吧,我在这,不怕了。”

    忘忧高烧不退一连昏睡了三天,这三天睡得并不安稳,有时又是梦到那个园子,有时是听到父亲似乎在责骂下人,有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瞻望的梦话。三天后,忘忧终于醒了,抬眼便望见父亲。

    叶无岂依然半眯着眼睛,但眼中依稀可见一些血丝,见忘忧醒来,淡淡地问:“醒了,好些没?”这样的叶无岂没有了随时会疯狂的贵公子气息,多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忘忧觉得,自己是喜欢这样的父亲的。

    只是这样的父亲转瞬即逝,当忘忧能自己下床穿衣吃饭时,叶无岂又恢复了那种冷淡高傲的模样。

    忘忧小心说话,小心行走,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顺,但时不时地,忘忧会在父亲看不到的角落偷偷打量他瘦削单薄的身体。叶无岂不喜不怒一如既往的态度,让忘忧不安而困惑,于是惊恐背后渐渐生出一种叫做好奇的情绪,两种心思交织在一起,仿佛缠绕在珑园周围的藤,不知何时在心间开始肆意生长,绕得小女孩那颗敏感乖觉的心又疼又痒。

    当天气晴朗,山庄中雾气消散时,忘忧会嘲笑自己的胆小。

    “真像小孩子,那里头又不会真的爬出来什么妖怪。”她故作老成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于是第一次忘忧开始盼望父亲出门,让她可以有机会再探珑园。终是按耐不住,在一个午后她偷偷溜到了后园。

    果然,珑园破旧的大门上挂着把闪闪亮的大锁。

    忘忧抚摸着铜锁轻轻叹息,绕着院门踱了两步,就果断地脱掉鞋袜扯着爬满院墙的藤蔓使劲往上爬。只几下,忘忧就爬到了顶端,骑在墙头向里望去,白塔还是静静地立在园中,然而一朝繁盛的花草却早早现出了衰败的迹象。这个无人的角落,最易染上秋意。

    忘忧抬腿准备向下跳,突然听到有人喊:“忘忧。”

    这声音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说“忘忧,吃饭”“忘忧,睡觉”时还要温柔,可是却让忘忧瞬间炸了毛。她硬着头皮往下看,见到叶无岂站在墙下抬头望着她,双手轻拢在袖中,神态安闲,眼神空蒙。忘忧讨厌他这种一无所有的眼神,她宁愿看他发火也不愿见他这么一副寡淡到什么都没有的神情。

    “我讨厌这个死气沉沉的鬼地方!我讨厌这些雾!”忘忧没头没脑地开始大喊大叫,“我讨厌你!”

    忘忧清脆的声音划破寂静又消失在寂静中。忘忧用眼角偷偷地看父亲,想这下子他真的会生气吧。可是,叶无岂并没有像忘忧预料地那样恼怒,只是说:“下来。”

    忘忧跟着父亲来到书房,叶无岂面色阴郁地坐在桌案后,忘忧站在一旁,但这次却没装出低眉顺目的样子,反倒是满满的倔强和不满。

    “我要跟你出门。”不等叶无岂说话,忘忧抢着说道。

    “什么?”叶无岂一时没反应过来。

    “估计你是不会给我讲那园子是怎么回事了,你若不说,我就自己去查,反正你迟早要出门的。除非你出门的时候带上我!”忘忧滴溜溜转着乌黑的眼珠说。

    叶无岂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女儿,雪白纱衣上蹭满了泥土和草汁,头发胡乱地梳了条辫子,愤愤不平地咬着嘴唇,脸上也蹭出了两道血痕。但无论怎样,那双眼睛却是极漂亮的,像山庄前的潭水,罩着层淡淡水汽,深且灵。他伸手把忘忧揽进了怀里,整整她的头发,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无聊?”

    “我才不无聊呢,我有好多好玩的!”

    叶无岂摸摸忘忧气鼓鼓的脸,突然笑得很开心:“撒谎的小孩长不高哦。既然无聊,下次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玩的。”

    忘忧对父亲“带好玩的”许诺并没有多少期待,许多年来,这些话他一直说,实现的时候却很少。可是,笑得这样开心的父亲也很少见,这时候说的话,总会有些特别吧。于是,忘忧让父亲赌咒发誓,确信他不会忘记自己说的话之后,终于又雨过天晴高高兴兴跑去玩了。

    只是忘忧永远不会知道,父亲会在后面看着她的身影叹息道:“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小孩子,每天吃饱穿暖就会高兴地咯咯笑。哪知……她这么快就长大了,到了懂得寂寞的年纪……”

    寂寞,便会不安分,就会想要离开。

    这是叶无岂恐惧地甚至对自己都无法说出来的话。

    那次,叶无岂终于又出门了,但又很快回来了。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食言,给忘忧带回来“好玩的”。只是忘忧看着这件“礼物”有些茫然。

    一个圆脸妇人带着一个和比忘忧年纪大一些的男孩,拘谨地站在她面前。那男孩有着和母亲酷肖的脸庞,还带着些孩童似的微胖,看起来和顺老实,见忘忧看他,腼腆地一笑,又马上低下头。

    “给你做个伴,能陪你读书玩耍。我不在的时候能照看你。”叶无岂淡淡解释道,“我答应给你带好玩的。”

    难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男孩子更像“好玩的”么?忘忧愤恨地想,这真是叶无岂风格的敷衍,本来就打算找个人看住自己,又赌咒发誓一定要给女儿带礼物,两者分开去办太麻烦,干脆街上随便抓个人送给女儿,礼物下人一举两得。至于性别,实在太匆忙,没来得及看清……

    可是,就算是派来看住自己,也希望是个女孩啊。

    一直出现在忘忧梦中那个抚琴的女子,与其说是个噩梦,倒不如说是从忘忧心底生出的渴望。在沧辰山庄,忘忧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做任何事,却似乎唯独不可以做一个女孩。叶无岂虽没有说过,可忘忧隐约觉得父亲是厌恶那样的自己的——一个像世家小姐那样穿着繁复丝绸轻柔说话小心走路的女孩。看她爬树翻墙,追打院子里的猫,把屋子弄得一塌糊涂,父亲从不责备甚至还会露出开心的笑,可她要是思春小女子般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哀伤情绪,叶无岂就会紧皱眉头一脸厌倦。

    可是,忘忧终究是个女孩,她隐约觉得这世间有些女孩过着和她不一样的生活。她们会抚琴会画画会把漂亮的图案绣到丝绸上,她们会隔着窗户看街上路过的英俊男孩,然后在他们注意的时候,欲擒故纵地掩嘴一笑……

    自己倒不见得真会喜欢那样的日子,可是不尝试一下,甚至连自己喜欢不喜欢都不会知道。

    忘忧气鼓鼓地一转身,撅着嘴走了。

    然而圆脸妇人和她的儿子,却留了下来。那个叫思儒的男孩,从此规规矩矩站在忘忧身后,喊着她小姐。思儒和他的母亲福二娘的到来,给这个精美却冷漠的园子,带来了红尘间的温暖气息。

    往日,因为无聊忘忧会不停地缠着父亲,或是干脆闯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祸来吸引起他的注意。但结果往往是叶无岂依旧对她不理不睬,只有一群下人不停地抱怨着,跟在她身后收拾着烂摊子。如今,忘忧身后跟着个好脾气的思儒,人们以为山庄终于要迎来久违的清净,却发现两个人——准确说是忘忧和被逼上贼船的思儒——可以把祸闯地变本加厉创意非凡。

    这天,忘忧又站在船坞边哭天抹泪地送别了叶无岂。思儒跟在她身后触景生情,想起自己那早逝的爹,也有些唏嘘。

    忘忧转头眼中却泪水全无,看到他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将落不落的样子,笑嘻嘻地问:“小思儒,你爹是不是想要你读书啊?”

    “是。”思儒哽咽,“可是自从爹病逝之后,家里就再也供不起我读书了,我只能跟着娘出来做工……”说起往事,思儒黯然,可无意一瞥忘忧笑得贼兮兮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满心伤感顿时消散无踪,只是警觉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嗯,这半个月叶无岂在家,她好像憋坏了呢……

    忘忧把手中一串明晃晃的晃得钥匙叮咚作响,洋洋得意地说:“我偷了爹藏书阁的钥匙哦!小思儒,你想不想去看啊?”

    诱惑当头,思儒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叶无岂有间书房,除了书架上的书没那么严肃认真容易被正经先生认作是不务正业外,和寻常书房并无区别。忘忧思儒甚至是任何人都可以从里面找来书看。但最近忘忧发现,叶无岂有间不让她进的藏书阁。

    其实说来还算是思儒发现的。那天被忘忧闹腾烦了,他随口抱怨了一句:“女孩子家一点不懂得斯文,你看你爹都躲着你呢。”

    忘忧这才想来,很多时候父亲明明在山庄也找不到他。于是黯然神伤之余开始探究父亲到底躲到了什么地方。跟踪几天,发现叶无岂总是出入后面的一间屋子。逮住个下人问,被告知那里是藏书阁,叶无岂只不过在那里读书,并且严禁忘忧靠近。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叶无岂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果然名副其实,除了架子上的书多些更旁门左道些,和平常书房并无却别。忘忧随手翻着几本书,失望地嘀咕:“什么嘛,和书房也没什么区别,干嘛弄得神神秘秘的。”

    思儒却在一旁边把她翻过的书恢复原状边抓狂:“喂喂,咱们是偷着进来的,你好歹有点做贼的自觉啊,这么乱翻,不是等着被抓现行么?”

    忘忧却充耳不闻,故意把所有的书翻了个遍,绕到藏书阁最里面,才发现她感兴趣的东西。

    一扇半掩的小门,里面是间黑漆漆的密室。

    两人点着蜡烛四周查看了下这间密室,却失望地发现没有什么惊悚的东西。

    倒是思儒,望着周围堆放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奇怪的草药,问:“忘忧,你爹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我爹是……”忘忧忽而为难地挠挠头,思儒这么一问,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叶无岂总是来去随意,在山庄中不见他做什么,在山庄外不知他做什么,偌大个家业似乎只靠他一个人供养,但忘忧的生活从来都是富足无忧的。

    “庄主吧。”忘忧迟疑地说,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是否算一份职业。

    待思儒告诉告诉她那些工具都是制药用的,而四处散落的书虽然古怪了点,上面有些画让人毛骨悚然了点,但总体来说还是医书的时候,忘忧兴奋地一拍手,说:

    “哦,我知道了!我爹是个郎中!”

    思儒再次默,撇撇嘴,对她这个孩子气的想法不予评价。

    本来,思儒以为忘忧逛完了叶无岂的藏书阁,好奇劲儿一过就没事了,谁知她竟迷上了那些单从封皮看起来很是旁门左道的书,接着一头扎进叶无岂的密室,开始摆弄起那些瓶瓶罐罐。

    思儒娘知道俩人私闯了不该去的地方,不能责罚忘忧,就把思儒捞过来揍了一顿。但忘忧的贼船,思儒从来都是不想上也要上的。无奈,思儒娘被迫同意思儒陪忘忧去藏书阁,名义是伴读实际是监视——防止她搞出更大的乱子来。

    但忘忧在摆弄草药这方面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除了小半个月后,思儒在池塘里看到成群鲤鱼肚皮朝上漂浮在水中的可疑尸体外,再无其他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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