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辰山庄那无边无际经久不散的浓稠雾气，是忘忧记忆的起点。

    这让人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雾气也模糊了记忆，让她怀疑那荒芜的院落，爬满藤蔓的塔楼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时的忘忧还不到八岁，沧辰山庄是她全部的世界。

    这是一座隐藏在沧辰山幽深山谷间的庄园，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巧妙地借助山势盘旋而上，错落有致，一直铺展到半山腰。山上流下的泉水，在山前集成一池幽深的潭水。江南常年的阴雨，让潭水上形成经年不散的雾气，将整个山庄笼罩其中，远远望去，雾气中隐约的楼台，宛若瑶池仙境。

    沧辰山庄庄主叶无岂的独女叶忘忧，自小没了娘亲，与父亲相依为命。

    人们没见过忘忧的娘亲，但见过叶无岂之后，都说忘忧的相貌随了父亲八分，父女俩一样的柳眉凤目，一样纤密的睫毛、凝脂般莹白的肌肤。女子生的这样的相貌，自然是风流柔媚，但是放在男人身上，未免过于阴柔，美则美矣却少了男人的气魄。

    可是叶无岂却鲜有温柔亲切的时候，反而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这让忘忧觉得，人在沧辰山庄冰冷的雾气中浸润久了，大概都会沾染上如雾般飘忽冰冷的气质，就像她的父亲，还有那些在山庄中轻声交谈小心行走的仆人。

    叶无岂总是穿一身白衣，行走在山庄间，轻扬的衣角融于雾气中，仿佛要羽化登仙般，安静地坐在书房里时，则静谧地像一支开在清濯潭水间的孤莲。见过的人会说，只有浸润在百年书香中的世家公子，才会有这样优雅沉静纤尘不染的样子。

    可是，只有忘忧知道，这副优雅无争的世家公子风范下，隐藏着一个似乎随时会疯狂的灵魂，那才是真正的叶无岂。

    出卖叶无岂的，是他的眼睛。

    忘忧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双的漂亮眼睛，小时候一笑起来，这双眼睛会弯成一道漂亮的月牙。稍大些时，忘忧就学会了利用这双眼睛：撒娇时要轻轻眯起，要男人注意时只需要垂下眼帘从眼角微微一瞥，而委屈时只需在眼中积满雾气。

    但那双和忘忧一样的眼睛却从来没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叶无岂似乎总是慵懒地眯缝着眼睛，眼神冰冷而危险，仔细看去，瞳仁间只有一片没有灵魂似的黑暗。

    叶无岂对忘忧并没有表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亲近和疼爱，可是忘忧却觉得父亲的眼睛总是追随着自己。

    父女俩独处时，忘忧会感到一双充满热切希冀的眼睛在周围徘徊不去，回望时，却总见父亲慌忙敛去眼中的神色，又换上那一副冰冷的神色。

    忘忧有些害怕这样的父亲，好在，叶无岂并不总呆在山庄里。

    山庄通向外界的，只有一条水路，每隔一段时间，叶无岂会乘船离开，在外一段时间又会回来。

    开始的时候，忘忧还哭着闹着要跟父亲一起走。叶无岂只是漫不经心地摸着忘忧的小脑袋说：“乖，在家等我，回来给你买好玩的。”忘忧再闹，他就会不耐烦地挥手让家丁抱走孩子，自己在忘忧的哭号中扬帆而去。剩下的日子，忘忧哭烦了就会数着指头算父亲的归期，然后期盼着父亲带回的礼物，因为这些并不算奇巧的小玩意，是忘忧和尘世间仅有的联系。

    叶无岂每次都会忘记自己的承诺。他带回来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各种样子诡异的草药，满是蛀洞的古旧书籍，经常的还会捎回几个相貌凶险的江湖术士，可总会忘记了忘忧的礼物。忘忧倚在门旁，眨着盈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父亲时，叶无岂还是摸摸她的头，漫不经心地说：“乖，这次爹忘了，下次再给你买。”忘忧若闹，他还是会不耐烦地叫家丁抱走孩子，自己则取和那些术士讨论一些奇怪的话题。

    就这样，小忘忧的生活就被圈囿于沧辰山庄，山庄间有几个安静顺从的仿佛没有灵魂的仆人，一个美丽冷漠的父亲。

    随着忘忧年纪的增长，叶无岂出行的间隔越来越短，而离开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叶无岂在山庄的时候，读书时，会拉上忘忧，不管手里拿的什么书，随便就讲给她听，讲烦了，就随便塞给她一本，打发她到一边去玩。就这样，忘忧似乎读了好多书，又从来没有读过正经的经史子集。

    而叶无岂离开时，日子对于忘忧也没什么不同，她要么从父亲书房里拿本书随便读着，要么在园子里闲逛。

    小孩子往往会对万物产生大人所无法想象的好奇以及恐惧。先前，忘忧只觉得山庄浓雾后无穷无尽的回廊院落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浓雾深处再也回不来，或是其间潜藏着一只凶猛的怪兽，随时会扑上来杀死她。

    年龄渐长，好奇压到了恐惧，没事在庄子里闲逛，成了忘忧打发漫长时光的方法。这时，忘忧才发现，整个沧辰山庄竟然如此之大，自己和父亲住着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院落，其他的院落，则在浓重雾气中慢慢荒芜。忘忧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逛着，好多院子覆满了荒草，偶尔几个院子，能在无人的屋子里找到一些先前遗留下的东西：一本书，一把梳子，或是一个稀奇的小玩具。这种探险似的活动成了忘忧最大的乐趣，她一边寻宝般搜索着遗散在四周的小玩意，一边给自己编一个故事，幻想着这里当初住满了怎样的人，又因离奇的原因而荒废。

    最后，忘忧终于来到山庄最高处的一个院落，伸手推门，却发现大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这是极不寻常的。

    沧辰山庄虽然有众多无人的院落，却没有一个上锁的。沉重的门扉剥落了漆色一片斑驳，用手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响。忘忧扯掉门前的藤蔓，发现门楣上刻着两个字“珑园”。这两个纤巧娟秀却已经模糊的字。忘忧使劲将门顶开一条缝，望见一座白色宝塔矗立期间，塔下有此间少见的雪白山茶，无人照料却也开得繁盛，蔓延成一片荒芜之势。

    当天，忘忧就从别处偷了把斧头，砸碎了铜锁，溜进了院子。

    即便是荒废了，这里也可以称得上是沧辰山庄最漂亮的园子。

    园中凹陷的深坑，可以看出当年是一片荷塘。荷塘上一座弯曲的小桥通向对岸的一座凉亭。凉亭四面通透，中间放着一张石桌，桌子上摆着把残破的琴。忘忧不会抚琴，仍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坐在石桌前，摆出端正的姿势。从这向四周望去，凉亭周围有丝缕的残迹。一个场景突然击中忘忧，她似乎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这里抚琴，红纱帷幔轻扬，面前坐着俊秀而深情的男子。

    叶无岂随心所欲地教着忘忧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从来不教她怎样做一个女孩。且不说琴棋书画，甚至衣服都穿成男孩子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来都只当忘忧是一个异常漂亮的男孩。

    而现在，这精美的凉亭，深入时光的琴声唤起了忘忧血液中与生俱来的细腻与哀伤，她突然为自己不能做那个想象中的女子，不能为心爱的人抚琴而愤懑，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沿着曲折的回廊，再往西走，就是先前看到的那座白塔，原本是最期待的，现在却有些悻悻然。忘忧不知自己在哀伤什么，又开始漫无目标的四处张望。

    突然，一个不寻常的景象吸引了她的目光。

    大片荒草般杂乱繁盛的山茶中间被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忘忧轻轻按住疯狂跳动的心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是一座坟茔，立着莹白的石碑，石碑上空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