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个月前,肃予君垂首站在御书房,恭谨地对正在临字的皇帝说“儿臣想南下”,理由无外乎“览盛世河山,扬圣主威严”之类,冠冕且堂皇。

    一直临完整篇文章,待随侍太监撤走书轴,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茶,皇帝才抬眼看肃予君。皇子间的战争始于他们母亲踏入皇宫重重深院的那一刻,鼎盛于他们父亲的死亡。而这期间,便是以那些以爱、温柔等一切美好为代价的成长。一如眼前这个青年,已学会将仗剑天涯的轻狂深埋于岁月,也学会将锋芒凌厉的宝剑敛于鞘。

    一代的昌盛意味着上一代的衰败。如此,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最终,皇帝只是说:“不要奢华,莫要惊扰百姓。”

    青容站在船尾,极目远眺。

    彼时,甚至在他们都还是孩子时,青荣就一直跟随在肃予君身边。他细致、警觉、沉默,容貌身形虽有着练武之人特有的精炼英挺,周身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平淡气质。这让他平日隐没在肃予君身后,毫不引人注意,危险时却如藏在身边的暗器,可在瞬息间夺人性命。经年累月的磨砺和常年追随的信任,让他成为可以被称为肃予君的心腹。

    如影随形,杀人无声,是对他最好的形容。

    这次南下,按寻常线路航行半月之后,肃予君突然要改变航线,拐到这偏离航道的水路。此地重山环绕着一湾幽深潭水,只有一个狭窄隘口通向外界,水面雾气缭绕不见阳光,看不清其中的情形,是一个以避世的姿态存在的静谧山谷。

    肃予君说:“访友”。

    破天荒地,他没带青容,只挑了几个年轻侍卫乘舟入山,一去三天。这是个不长却是足够开始让人警觉的时间,青容望向那看不清面目的所在,英眉微蹙。

    这时,远远传来浆声,他眉头微舒,吩咐道:“准备开船。”

    升帆起锚,开船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随从们在船舷边恭迎接应肃予君,见他怀中抱了个孩子,怔忡一下纷纷伸手去接。肃予君毫不理会,只是自己单手抱着孩子,一手轻扶青容的手臂跨上了船。

    一上船,那孩子就从肃予君胸前探出头来,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兴奋地嚷着:“哦,哦!好漂亮的船!”

    肃予君侧过脸看着她问:“喜欢么?”

    她高兴地点头,眼睛扫过船尾处,方才生动的笑容却一下僵住了。

    青容随她目光看去,见隘口处现出一条小舟,上面的人表情焦急,对着船上的人不停地比划着。

    那孩子扯过裹在身上的黑色斗篷蒙住脑袋,嘴里念叨着:“快,快,把我藏起来,别让他们看到了。”

    肃予君拉着女孩走进船舱,眼角眉梢笑意温柔。

    青容怔立半响,拉住一个跟随肃予君上岸的侍卫问:“那孩子是谁?为何上船?”

    “唔,大概是那山庄里的孩子吧,没出过门,说要坐船。”年轻侍卫含糊地说。执行命令,不问缘由,是他们生活甚至生存的首要原则,他不知一向沉默坚毅的队长,今日为何一反常态,打听起不该他们打听的事。

    帆升满,“哗”地一声迎风展开,像一片亮开的洁白鸟翼,带着船身缓缓而动。只片刻,就将方才几乎近在咫尺的小艇远远甩开。青容看着小舟上气急败坏的人陷入深思。

    见他拉着忘忧走进船舱,不仅是柳烟,就连一向沉稳妥帖的安乐都有些怔忡。尊贵如肃予君,何时见他亲近过哪个孩子,平日他嘴角总是带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但那笑容却同他的人一样,英俊高贵却又冰冷虚假,满是充满超脱凡尘的嘲讽。又有谁能想到,他竟然也会笑得如此安然坦荡。

    安乐先回过神来,忙伸手去接,肃予君却不肯松手,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孩子,眼神中有浅浅的温柔和深深的宠爱。

    倒是忘忧自己呆不住,一进屋子,就挣脱肃予君的手,飞快趴到窗前,紧张地向外张望:“哎呀呀,追上没?我爹说刚开船时,小船比大船快的。”

    “方才追不上,就永远追不上了。”肃予君宽慰道。

    忘忧看窗外远山,移动得确实比方才快了,这才放心跳下来,坐到桌旁。

    安乐和柳烟虽不明所以,但随侍多年练就的玲珑心思让俩人明白这小女孩定来历不凡,于是倒了茶恭敬地递到忘忧面前,柔声说:“小姐,请喝茶。”

    忘忧却没有一点“小姐”风范,反倒因为想起思儒追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喝了口茶抱着茶杯毫无形象地嘿嘿直笑:“在山庄里就思儒哥哥开始叫我小姐,听着别提多别扭了,再后来他就叫我‘死丫头’了,也就在我爹面前装一装还喊我小姐。”

    “谁是思儒哥哥?”肃予君挑着眉毛问。

    “那个追我的小胖子啊,一天到晚帮我爹看着我,嘿嘿,看他这回怎么办。”忘忧笑得没心没肺毫无同情心。

    肃予君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蹙着眉略一思索:“你爹……这么说,你是叶无岂的女儿,那在山庄怎么没见你娘?”

    “我不大的时候娘就病死了。”娘亲在忘忧年幼时早逝,所以“娘亲”二字之于她完全是空旷的概念,说起来没有太多感情。

    肃予君闻言,脸上现出一丝莫名的神色。他看着这张漂亮的小脸,阳光被镂空窗棂隔断成细碎金缕,洒落在她纤密眉睫之上,年纪尚小,却已经有了巧笑倩兮的生动明艳。记忆深处的光影明灭,穿透岁月,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许久,他叹息一声,拉过她问:“那你见过……丝珑么?”

    “那是谁?”忘忧抿着嘴唇仰头问道。

    未等肃予君回答,求见的青容被应允进门口后说道:“王爷……”只说了这二字,看到坐在一旁的忘忧,又见肃予君正亲手剥着一粒葡萄,不由地愣了一下。

    肃予君只淡淡说:“无妨。”

    青容看了一眼忘忧:“京城那边有消息……”

    忘忧正坐在一旁,满脸期冀地看着他修长手指间那粒碧绿饱满的葡萄,听了青容的话,抬头看向肃予君,诧异地问:“你是王爷?!”

    “是啊。”肃予君神色安闲地答道。

    “像我爹说的,皇帝的儿子的那种王爷?”忘忧语气中是满满的惊异。

    “明王。”肃予君笑眯眯地把葡萄递到忘忧嘴边,“尝尝看?”

    忘忧接过葡萄含在嘴里,脸上表情却纠结一团。小女孩柔软嘴唇细小牙齿的碰触让残留在指尖的感觉意外地美好,肃予君顿了一下才伸手去取另一颗葡萄。

    “昨日,京城有报半月前玉乔镖局的人频繁出入……”青容有些迟疑地接上方才被打断的话。

    “冥王啊……这个是不是不太吉利?”忘忧再次打断青容,咽了葡萄不解地问。

    肃予君知道她是误会了,笑着解释道:“光明的明。那一年我大约十七岁,带人剿灭了塞外的一族叛党,我父皇就给了我这个封号。出自‘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为之则存,不为则亡’。”

    忘忧听地懵懂,却恼火地嚷着:“怎么每个人的名字都有这么好的解释啊!”

    青容一旁听着这无关正事的闲聊,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王爷,镖局那边……”

    忘忧了然,却立即露出一副怯弱的样子,眼神楚楚地看着肃予君。肃予君又喂给忘忧一粒葡萄,悠然道:“你的名字不也很好么?”忘忧得意地看了青容一眼,旋即抱怨:“才不是,我也想要那种说起来全是典故的名字。”

    “带人去穆家拜访一趟。去把找玉乔镖局押货的人调查清楚。再有异动,就不必留情了。”肃予君低头看着忘忧问,“好吃么?”

    青容反应了一下,明白这前半句是对自己说的,心里悄声埋怨主子这反常地举动害他也一反常态地一味走神,但那声“是”却如往常一样利落干脆。

    肃予君不再理会他人,专注地看着忘忧:“你的名字才好。”

    “忘记忧愁,无忧无虑……这样才好。”

    一路向南,走的都是偏僻航线,偶尔停靠,又都是些荒蛮村落,和一路繁花相送美酒相迎的巡视,真是天壤之别,整个旅途单调而沉闷。

    忘忧的到来,给这艘过于严肃沉闷的航船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欢快气息。那孩子肆意在船上嬉笑、吵闹、莽莽撞撞地跑来跑去,扰乱了船上一贯的肃静严整。但肃予君却从没因淘气顽皮责备过她,只是微笑看着她娇俏的身影,不时地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低语。青容跟随肃予君多年,也从未想到还能从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沉醉多年的宠爱,温柔入骨的笑容。

    忘忧在船上玩闹了几天,白日看遍了两岸青山,晚上数遍了满天的星斗,就没了兴致,开始没精打采地念叨着:“怎么还不到啊?”

    肃予君摸摸她细软的头发问:“到哪去?”

    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去哪,只是每天看着两边一成不变的青山,很是无聊,想了一会,十分期待地说:“我想去庙会!思儒说庙会很好玩!”

    肃予君笑笑:“等靠岸了就带你去。”

    第二天,船就临时停靠在了一个港湾。肃予君带着青容和几个侍卫匆匆下船了,并没有带忘忧。

    她有气无力地趴在船舷上,小声嘀咕着:“说带我去庙会的下船都不带我,哼,跟爹一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骗子。”

    跟在一旁的柳烟,听了她这人小鬼大又颇为孩子气的话,不禁掩嘴轻笑:“姑娘,王爷不是骗你,而是这荒郊野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哪里会有庙会啊。”

    忘忧疑惑地转转眼睛:“可是……思儒说出了山庄就有镇子,有镇子就有庙会的。咱们走了这么多天,除了水就是山,和山庄也差不多嘛。怪不得爹不让我出来,没什么好玩的,很是无聊。”

    “不是的。这次走的都是些偏僻航路,几日不见人烟也是正常。等行过了这段路,就能看见到镇子,就有热闹看了。”

    “真的?”听了这话,忘忧瞬间有了神采,眯着眼睛趴在船舷上,好像已经看到了前方的景色。

    看着看着,突然见不远有银光一闪。

    “啊,鱼,鱼!”忘忧指着清澈水面惊喜地跳着,“好大的鱼呢。”话音未落,她已经麻利地脱掉了鞋袜,正在解上衣。

    “你……要干什么?”柳烟一时没反应过来。

    “抓鱼啊!”忘忧飞快地扯掉衣服,翻过船舷就要往水里跳。

    柳烟拦她不住,吵闹间,挤作一团的侍女和侍卫忽然变得肃整安静,迅速分开一条路,肃予君走过来口气不善地问:“怎么了?”方才他未上船就见船侧一片骚乱,便匆忙赶来。

    “姑娘她、她要下水捉鱼!”柳烟跪在地上,慌忙解释。

    肃予君抬眼看忘忧,只见小丫头光着一双精巧漂亮的脚丫,衣衫不整地骑在船舷上,头发散乱,迷惑不解地回望着他:“我就说要下水抓个鱼,他们就都来抓我!”

    肃予君看了她片刻,忽而开怀大笑,走上前把她从船舷上抱下来:“你吓到他们了。他们这辈子大概从来没想过哪家小姐会下水捉鱼。”

    肃予君捉住忘忧的脚踝,要给她穿上鞋袜。柳烟见状慌忙上前要接手,肃予君却摇摇头,附在忘忧耳边问:“怎么,想吃鱼了?”

    “也不是,”忘忧不老实地扭着身子,“无聊嘛。在家里无聊的时候就去抓抓鱼什么的啊,真不知柳烟姐姐她们干嘛那么紧张。要不你也试试看?可好玩了。”

    肃予君拍拍她,示意她安静一下:“无聊可以钓鱼嘛。”

    “钓鱼?老头子才钓鱼,”忘忧嘟着嘴说,“就像我爹那样。”

    肃予君的手突地一顿,颇感意外地轻哼一声:“叶无岂钓鱼?”

    忘忧的小脚丫一踩肃予君的手,凭空一个转身扑到他怀里,仰头看着他说:“我爹钓鱼怎么了?不过也是,真的好无聊啊。一坐好几个时辰,还总钓些小鱼干,我们家厨子总抱怨说做鱼汤都不够。”

    肃予君笑笑不语,拍了拍扭来扭去的忘忧:“试一下吧,很有趣的。”

    下人拿来钓竿,忘忧却不接,只是好奇地看着罐子里拱来拱去的沙虫,捏出来一只递到柳烟面前开心地说:“柳烟姐姐,这虫子肥嘟嘟的,摸摸看感觉可好了。”

    柳烟看着多脚肥硕的虫子在眼前一伸一曲地挣扎,脸色吓得青白,求救似的看向肃予君。肃予君笑着说:“试试看。”主命不可违,柳烟战战兢兢地颤抖着伸出手,一脸的悲壮。

    青容来此刚好撞见这一幕,小声问一旁的安乐:“王爷何时变得……会捉弄人了?”

    “你也知道,那孩子上船起,王爷就反常地很。”安乐轻轻叹息,“柳烟快哭了。”

    青容见状,上前朗声道:“王爷!”

    忘忧一分神,手上的虫子掉到了一旁,柳烟如释重负,迅速抓了根钓竿塞到忘忧手中。

    肃予君随青容稍走开两步。青容压低声音报:“后面有船追来,是沧辰山庄的。”

    肃予君倒是有些惊讶地轻挑眉头:“不是说不会有船快过咱们这艘么。”

    “是。”青容答道,“不是山庄的人。应该是叶无岂直接联系了别处的人,从半路追来的。”

    “打发回去。”肃予君摆摆手随意地说。

    “那要不要告诉叶庄主叶姑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叫他不要惦念了?”虽然王爷做事下人不能干涉,但青容总觉得这么无声无息拐了人家孩子,却不给个交代,总归不太好。

    肃予君转头笑眯眯地看忘忧钓鱼,只是说:“打发走,什么时候叶无岂亲自来追,再告诉我。”

    忘忧到底是坐不住,看到鱼竿晃悠就大呼小叫,半天过去了一条鱼没钓着,正沮丧着,一只小王八晃悠悠地漂过视野。

    “啊!那个也是做汤的好材料!”说完,她又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青容。”肃予君一边吩咐,一边用力捉住她,“说真的,真没有哪家小姐像你这样的,以后谁敢娶。”

    忘忧“嘿嘿”一笑:“那我嫁你吧,反正你也娶不到老婆。”

    仿佛不经意地,肃予君瞥了眼身后的安乐和柳烟,笑眯眯地问:“这话你听谁说的?”

    周围空气骤然一冷,安乐在衣袖下攥起了双手。

    忘忧却放肆地戳了戳肃予君的脸:“以前思儒总说‘你这样嫁不出去’,‘你这样谁敢娶’!我就说‘你这样啰嗦也娶不到老婆,干脆我嫁你,咱俩天天在一起’,然后他就吓得不敢再说了。”

    紧张的空气顿时消散,安乐甚至在一旁低头轻笑了一下。

    忘忧凑近他:“嘿嘿,我这么说你有没有很害怕啊。”

    “小孩子。”肃予君笑,甚是开怀地高声吩咐道:“青容,下水捉王八。”

    于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侍卫长黑着脸下水捞起了那只小王八。忘忧无知无觉地逗着那只巴掌大的小王八逗地欢。肃予君看了说:“放掉吧,喜欢的话回头给你寻只漂亮的养着玩。”

    忘忧一瞪眼睛:“谁说要养着玩了。王八炖汤最好喝了。我要给安乐和柳烟姐姐炖汤喝。”

    肃予君拗不过她,让人把王八送到厨房,厨子使出浑身解数把那只小王八熬成了一大碗浓汤。汤端来后,忘忧乐颠颠地亲手盛了两碗,放到安乐和柳烟面前,笑呵呵地说:“快尝尝,我亲手抓的。”俩人急忙推辞。

    肃予君看着这忘忧:“不给我尝尝你‘亲手抓的王八’汤么?”

    忘忧为难地挠挠头最后小气地给肃予君盛了半碗。肃予君笑着接过碗,安乐柳烟推脱半天分了半碗,而剩下大半碗被忘忧称作“小王八大补汤”的汤,最后全被她自己喝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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