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晚上,哄睡了忘忧,肃予君才宽衣躺下,却毫无倦意。他从未如此喜欢过哪个孩子,甚至自己的孩子也未觉得有多亲近。那些被豢养在高楼宫闱之中的孩子,从小就带着让人害怕的老成和城府,他们规矩地穿衣吃饭规矩地坐立行走,甚至是笑,都中规中矩不会逾越半分。年幼时,身边的人如皇宫围墙般方正周整的笑容让他害怕,少年时,让他厌恶至疯狂,而如今,他自己也学会了那样周整地为人臣为人父。肃予君嘴角牵出一丝惯有的嘲讽的笑,那个叛逆的少年已经被碾碎在岁月之中,化为齑粉散落天涯。可是,未曾料到他还是如此迷恋这灵秀的笑容。

    当年他就惊讶于豪门深院竟能有如此笑容,广袖轻舒间便是整片天地,如今,他依旧惊讶于那浓雾缭绕的冷寂山庄,会有如此酷肖的眉目。有些东西,深埋于血液,无法改变,亦无法磨灭。

    如阳光下草木清幽绵长的香气,一见,便会深藏于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晦暗消沉时,会带着让人怀念的温暖照亮整个世界,再见,就再也舍不得放开。

    遇到忘忧,那孩子纤尘未染的笑容让他有用生命守护的冲动,他想让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地生活,他会让她远离那冷清的山庄,在熙攘的人群中看她对他回眸一笑,看她穿着淡绿宫装,楚楚而纤然。

    那孩子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慢慢长大……在宫阙内对月而舞……唇边笑意带着世间全部美好……那是给他一个人的笑容……

    肃予君蓦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的阴影急促地喘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着,那个原本甜蜜的梦不知在何时转了方向:轻歌曼舞的女子的身影越发轻盈,仿佛要飞入冷寂的月宫。他想留住她,伸手去抓却见那女子衣衫下渗出大片血迹,惊异间,她回过头来,原本妩媚的脸庞上满是鲜血,她依旧对他笑着,但那笑容不再甜美,而是渗透进了无尽的失望和绝望……

    肃予君烦躁地扯着衣领,难道在梦中都不愿放纵自己留恋这些许的温暖?

    柳烟听到动静,急忙挑亮烛火,递上一杯茶,小声问:“王爷,怎么了?”

    肃予君还沉浸在那个梦中,莫名地有些担心,下床推开门径直走向忘忧的屋子。柳烟抓起挂在一旁的外袍匆忙跟上,巡夜的侍卫听到动静,迅速点亮烛火,只片刻船上便灯火通明,人醒了大半。

    自打忘忧上船,安乐就被安排照顾她。这夜安乐如往常一样睡在外间,却忽而被一双手推醒了,睁眼一看,见柳烟拿着王爷的袍子站在一旁,门外有侍从持灯而立。

    柳烟向冲一旁使了个眼色,安乐这才见肃予君正坐在忘忧床边低头看着那小女孩,于是急忙起身侍立一旁。

    忘忧把被子踢到一旁,身子扭成了一个奇怪形状,嘴角含着一个甜笑,好像在梦中也做着好玩的事。

    睡觉都这样,如何嫁得出去。忽而又想到她用小手戳着自己的脸问“嫁不出去就嫁你啊,这样你怕不怕啊”,一丝笑容浮到脸上,真是多虑了,竟然被一个噩梦给吓到。

    肃予君扯过被子给她盖好,伸手摸摸她散开的头发。仿佛感觉到什么,忘忧往被子里缩了缩,猫样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肃予君忽而觉得这细小的动作像根羽毛般悠悠地划过心尖,忍不住伸手抚摸那睡梦中恬美的脸。

    指腹划过莹润的嘴唇,却觉得不对,肃予君把她的额头贴向自己的,果然发现她正在发烧,掀开衣衫发现她身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红色的疹子。

    安乐见状,立即派人传了随船的太医,跪在地上惊惶地说:“姑娘睡下时还好好的……奴婢看管不周,王爷责罚。”

    忘忧被周围的低语吵醒,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一眼,脑袋一缩又钻回到被子中,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地嘟哝:“爹,让我再睡一会。”

    肃予君心疼又好笑地把她仔细裹好,从柳烟手中接过浸了水的帕子,敷到她的额头上。

    片刻,随船的胡太医匆忙赶来,把了把脉看了看忘忧身上那些疹子,问过最近吃了什么,最后才说道:“姑娘是感染了风寒,晚上又不凑巧喝了甲鱼汤。风寒因寒气侵入而生,而汤中所加之物大多温热,这一冷一热在体内交汇碰撞,姑娘年纪小身子弱,承受不住,就表出来了,服几剂药就没事了。”

    可事与愿违,本来依胡太医之言,寻常风寒只几服药就药到病除了,但忘忧一连吃了三天的药,病情反而越发的严重了。疹子蔓延到全身,连脸上也大大小小猩红一片,高烧不退还不时地呕吐。

    肃予君守在忘忧床边,脸色阴郁如寒冬。胡太医越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替忘忧诊完脉,小心翼翼地说:“姑娘的脉象的确是风寒,只是这症状来得太不寻常……”

    一旁,忘忧猛地坐起,伏在床边干呕不止,因三天没吃饭只吐出些药沫子。肃予君见状心疼不已,把她小心地抱在怀里,贴着她滚烫的脸低声说道:“病不好的话……就不带你去庙会,知道么!”

    忘忧一直在昏睡,偶得清醒,看见遍布手臂上的红疹有些惊诧,又摸摸自己的脸,转头对安乐说:“安乐姐姐,把镜子给我。”

    肃予君拉开她的手,安抚道:“没关系的,宫内有很神奇的药,再严重也不会留疤。”

    忘忧抓住他的衣襟,坚持地说道:“把镜子给我。”

    安乐犹犹豫豫地递过面镜子,如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嘴唇依旧莹润却带着怪异的红。

    忘忧努力睁大眼睛看了看,露出个怪异的表情:“别傻了,我这明明是中毒嘛。”

    说完她又昏睡过去了。

    肃予君守在床边压抑着心里的暴躁。若真的是中毒,一边是重权在握的王爷,一边是来历不明的女孩,毒的是谁一目了然。

    厨子首先被押送过来,惊慌地跪倒在地:“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真的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啊……”

    肃予君只是照看着忘忧,淡漠眼神中除了这个女孩,再也看不进其他。

    厨子用膝行两步,伏倒在青容脚下:“大人,王爷平日最信任您,您跟王爷说说,不可能是我啊,谁能那么笨,这么下毒啊。”

    青容皱着眉看着床上的忘忧,一撩衣襟也跪了下来。

    “求情么?”肃予君看都不看他。

    青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若真是有人下毒,肯定不会采取如此拙劣的手段。”“叶姑娘的年纪尚小,又一直昏睡不醒,”青容字斟句酌地说,“也许分太不清生病还是中毒。”

    肃予君起身:“这倒提醒了我,把太医一起拖下去,让他清醒清醒,好好琢磨下到底该怎么医这病……”

    话未说完就觉得衣角轻动,低头一看,忘忧不知何时醒了,费力地抓着他的衣襟轻轻摇着,有气无力地说:“是、是我自己不好啊。大概吃到了川芎和木香才会这样。把他们放了吧,太吵了。”

    厨子闻言立即说道:“说起川芎和木香……那日炖汤的时候是我放的,现在想来,小孩子喝可能会有些补的过了,可是我用性命担保,这两样东西一起吃,绝不会让人中毒啊。那汤……王爷、二位姑娘都喝过……”

    “这两种东西确实不会中毒”胡太医说。

    肃予君冷冷地看着他们,俩人立即噤声。

    忘忧又扯了肃予君的衣襟:“别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好。爹以前就说过,这两味药寻常人食用只有滋补养生的作用,可是我却会中毒。在家的时候我就因为一些寻常草药中毒过。”

    “姑娘可能是对一些草药有不适之症。”胡太医忙不迭地说。

    “是啊,我以前就有过这样的病症,用菖蒲内服外敷就好了。”忘忧小声抱怨,“你不要怪他们了,在这里好吵。”

    众人见忘忧这样说,也不见高兴,厨子更是簌簌地流着冷汗,虽说不是故意下毒,但归根结底这草药还是他放进汤里的。胡太医也不住地擦着额角的汗,小心翼翼地说:“菖蒲是寻常草药,并没有特殊药效,这次出门虽有带,但药量不多,如果真如姑娘说的那样,需要内服外敷,恐怕是不够的。”

    看到肃予君的眼神,又慌忙说道:“不过这种草药很常见,随便哪座山林,都可采到。”

    “岸边这座山也可?”肃予君问。

    “这个季节,正是菖蒲繁茂的时候……”

    肃予君立即下令停靠岸边。所到之地叫苍桐,是个临水小镇,全镇总共不过百十来户人家,只有一条小街,散落着几家店铺。若有人深夜不眠,大概会听到苍桐那个小小码头有船泊岸的声音,如果好事向窗外看一眼,就会发现那艘船优雅华丽,船上的灯火更是璀璨如白昼。

    船上人影攒动,却不见嘈杂,一行人背着竹篓,爬下船向苍桐四周的深山走去。

    这边胡太医将船上仅有的菖蒲煎好,安乐端回屋内。

    肃予君从她手中接过药盅亲自喂忘忧吃药。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加上忘忧嫌药苦不肯好好吃,一碗药喝下去已过五更时分。

    安乐上前收拾好东西轻声说:“王爷,您一宿没睡,还是回房歇息一会吧,这里有我和柳烟照看。”

    肃予君未置可否,只是合衣靠在忘忧身边。柳烟惊讶地愣在一旁,被安乐推了两下,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打理。青容守在门外,隔着巨大的薄纱屏风见此情景,也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看到那女孩第一眼起,那如灰尘般早已深埋于记忆深处的黑暗,又开始弥漫扩散,或者,命运多年前就写好了它的轨迹,前事之因将在多年后收获它的轮回之果。

    谁都逃不过那种劫数。

    天际刚露出一丝晨光,家家院院的鸡鸣成一片,小镇中早起的人,睡眼惺忪地推开家门,第一眼便望见停泊在江边的大船。人们渐渐聚拢,半是好奇半是敬畏地看着那船,议论纷纷。

    外面的喧闹传入船舱,侵入肃予君的梦境,他忽而感觉到身边动静,才想起忘忧睡在身旁。他睁开眼睛转了个身,看身边的小女孩。因为睡相不好,她细软的头发乱成一团,遮盖在脸上,他伸手拨开她的头发,光洁圆润的脸颊上带着熟睡的红润,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嘴唇乖巧地嘟着。他忍不住伸手,从她的眉骨至下颌,轻轻地描画着。

    忘忧感觉到他的触摸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睛里洇着水汽,带着初醒时的茫然,怯怯而柔软的样子像极了乖巧的小动物。

    肃予君轻轻拍拍她:“睡好了么?我在这守着,没睡好继续睡吧。”

    忘忧倦怠地合上眼睛,抓着肃予君的衣襟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脸颊贴到他的胸前找到一片清凉的地方,这才重新安稳地睡去。

    某种沉寂的情绪在心中蔓延,肃予君紧紧攥住她搭在他胸前的手,把她拥入怀中。他从不习惯有人睡在身旁,但此时怀揽着忘忧,却觉得安宁无比,仿佛能放下半生的执念,重新回到那个杨柳依依的春日。

    外面有人送药过来,安乐接过药盅守在门边不知如何是好。窗外春光明媚春色大好,阳光透过窗纸穿过屏风,只剩温柔。轻扬的帷幔内,肃予君揽着忘忧,奇异的暧昧和让人不忍打扰的安宁。

    倒是肃予君先开口问道:“安乐么?”

    “是,王爷。”安乐这才跨进屋子,“姑娘该吃药了。胡太医也差人过来说,药准备好了,如果要外敷的话,也可以了。”

    “那端过来吧。”肃予君起身,用被子仔细裹好忘忧,把她圈在怀里,从安乐手中接过药盅。忘忧半梦半醒地喝了药,浑身上下又被涂满了草药,这才安稳地睡去。

    肃予君雪白的里衣沾染上了碧绿的药汁,他却并不急着更换,只是屏退了下人守在床边专注地看着忘忧的睡颜。许久,觉得屋内空气有些憋闷,才走到窗前打开一扇小小的舷窗。

    此时正值仲春,远处藤蔓花木开始长出片片嫩叶,农舍成群的鸡在不远处咕咕叫着,一大一小两条狗闲晃着,笨拙却又可爱地绕着圈捉着尾巴。岸边,不时地有人过来打水洗衣,眼睛却偷瞄着泊在不远处的华丽航船,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胡太医满身草药渣滓,脾气暴躁地呼来喝去,指挥着下人将采摘来的草药分拣装好。

    轻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中,给屋内的桌椅摆设踱上了好看的光影,带着真诚的温暖。

    肃予君忽然觉得很喜欢这景象,静静地守着那孩子,看远山花开,炊烟袅袅。

    正所谓人间烟火。

    肃予君正看着窗外景色出神,听青容敲着门轻唤:“王爷。”

    他有些不悦,但依旧吩咐道:“进来。”

    青容恭谨地行礼后说道:“从前几日起,就见岸边有人似乎在一路跟踪咱们的船,昨晚,终于在苍桐外山区中拦住他们,是来找叶姑娘的。”

    青容又说:“来者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帮派。帮主据说和叶无岂有过命之交,接到叶公子消息说叶姑娘被人带走,直接从半路追了过来。”

    肃予君看向远方群山:“叶无岂虽然避世不出,但到底还是那个风流倜傥名动京城的叶二公子。”说罢,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久久沉默着。

    青容问道:“王爷,那来人……”

    “赶走,”肃予君不耐烦地挥挥手,“无论是谁赶走就好,叶无岂亲自追来再告诉我。”

    青容得令,却没有立即离开。

    屋内静静漂浮的阳光和药香,肃予君只披了件里衣,衣襟上沾染着大片的药汁,随意地坐在床边神色温柔地看着忘忧。

    这种气氛太容易让人沉醉,也让青容觉得危险。青容看着他坠入深渊,又看着他挣扎着一路走来,他不愿那已经沉寂的过往多年后再次泛出水面,让他陷落。但有些事出口即使僭越,他没办法开口。

    青容奉命打发了追来的人,这群彪形大汉在明王刀锋般侍卫的手中不堪一击,只几个回合,就被打得仓皇逃窜。只是这群人中有个少年却没有一同逃跑,他看着那几个狼狈逃窜的背影,一跺脚,毅然决然地跑向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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