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十几艘龙舟在粼粼的江面穿梭几周,终于停靠在岸边。庆祝胜利的鼓声疯狂地响了一阵,也渐渐弱了。忘忧最喜欢的船得了第一,高兴地直拍手,兴奋之余,央求着肃予君自己也要下去划船敲鼓。肃予君依着她的性子往江边走,谁知刚出凉亭几步,就被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拦住了。

    “小姐,算个命?极准的。”老道冲忘忧招呼。

    拥在周围的侍卫想挥开他,忘忧却颇有兴趣地凑到跟前问:“什么是算命?怎么算?”

    老道小心在地上放了个八卦星盘,往忘忧手心放了三枚古旧的铜钱:“算命就是根据这天地乾坤来测算您的命运。很简单,您只需要把铜钱往这星盘扔三次就行。”

    忘忧依言把铜钱扔到铜盘中,高兴地说:“那你算算我嫁不嫁得出去。”

    老道看着铜钱落在星盘的位置,在一张符纸上写写画画,忽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忘忧。

    忘忧不由地靠向肃予君,拉住他的衣襟小声问:“怎么,我嫁不出去了么?”

    老道的眼神在肃予君和忘忧身上徘徊几圈小心地说:“从这星盘上看……小姐是母仪天下的命格。”

    四周围观的百姓发出惊讶的叹息,纷纷看向这富贵的小女孩。

    忘忧不明所以地问:“母仪天下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嫁得掉吧?”

    肃予君盯着老道看了良久,似笑非笑地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朝中为官,很多时候像一场赌局,赌实力赌识人,不仅会拉拢现存的势力,更要懂得培植未来的势力。皇子间的战争远在他们出生前,就在各方势力的牵扯下悄然开始。先皇有七子,长子为皇后嫡出,年幼时被立为太子又不幸早夭,不久后皇后亦忧病而逝。余下众皇子中,最出挑的只有两位,二皇子肃予枭,三皇子肃予君。皇后母子相继病逝后,肃予枭与肃予君年纪相仿功绩相当,母亲在后宫也都是品级相同的妃子,如此,便是一个极微妙的局面。

    先皇在世最后两年,钦定了二皇子为太子,因为“二子端正仁厚,为天下万民之福祉”,然而朝间关于立肃予君为储君的呼声一直没有平息,因为尚年少时,三皇子肃予君就表现得比太子更加强势与多谋。先皇驾崩,肃予君一直驻守南境,一位手握重权的王爷对皇权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但大靖朝并不安宁,周围常有他国侵扰作乱,一位铁血的王爷意味着什么也是不言而喻。

    荣有涯与如今太后家族有亲缘关系,有族兄同朝为将镇守北疆,家族因太子登基空前繁盛,渐有赶超当年叶相之气象。肃予君与兄弟间的势力向来相安无事,但如今忽而来到青棠,拿捏着他的把柄却又不求什么,这让人深觉不安。荣有涯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的老师,他看着皇帝身后的皇子们,捻着胡须笑得深沉:“锋芒毕露的只是利刃,懂得敛去锋芒的才是宝剑。”荣有涯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机会重新选择,在家族中博个更好的出路?

    荣有涯打探出忘忧非同寻常的地位,他找来老道只为试探这个表面上安分守己的王爷,是否想成为那个能让这姑娘母仪天下的人。若那悠然的外表仅是掩饰,荣有涯觉得可能有必要重新下注。

    老道原本绞尽脑汁想着怎样能引到这个话题,谁知这看起来极富贵的女孩却毫不矜持,上来便问能不能嫁出去。老道大喜过望,只准备依计而行,但女孩扔下的铜钱却让他大吃一惊。

    星盘上,俨然是母仪天下的命格。

    可是,却也凶险无比。

    老道吃惊地看着忘忧,几乎不可能共存的命数同时出现在这小女孩身上。

    忘忧却不理会这些,只是抚着胸口哈哈笑着:“嫁得掉就好,这话我一定要告诉思儒哥哥。”忽而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说:“说到思儒哥哥,我好像真的听到他的声音了呢。”

    “你听错了,”肃予君有些敷衍地说,却转向老道问:“你说她母仪天下是什么意思?”

    面对明王咄咄逼人的眼神,老道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奇异的命数,只随便胡扯些事先想好的堂皇说辞。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不远处突然一阵混乱,青容提剑护在肃予君身边。肃予君这才发现,就在刚才忘忧松开他自己跑了。他听到不远处有女孩在尖叫,心中一凛,奋力穿过乱作一团的百姓,赶往混乱中心。

    分开人群,见一群官兵在殴打一个少年,少年蜷缩在地上满脸是血看不清相貌,眼睛却盯着人群外,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

    忘忧扯着最外边一个人的胳膊,不住地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住手,不要打了!”

    那人打得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抬手把忘忧甩到一边。忘忧摔到地上,见打不过就从衣服里摸出个小纸包,扯开就冲他扬过去。

    桃色的粉末带着怪异的馨香飘散在空气中,风势让大部分粉末沾染到官兵身上,忘忧却也沾染到一些,接触到的皮肤迅速起了一串鲜红丑陋的水泡,那官兵捂着脸惨叫,不管不顾地扬起手中的鞭子,冲忘忧呼啸而去。

    肃予君一步上前,扬手攥着鞭子,鞭子带着划破空气的锐响缠绕上他的手臂,抽裂了锦缎衣衫,鞭子梢借着惯性划过他的脸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暗卫上前,抽剑架挡住官兵。与此同时,地上的少年抱住一个人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荣有涯气喘吁吁地赶来,跪在肃予君脚下说道:“臣来迟,请王爷恕罪。”

    一早,自肃予君带着忘忧出了何府,荣有涯就领着一队官兵暗中保护。原本一直平安无事,但两人登上江边凉亭时起,却有个少年不断地靠向前喊些什么。王爷的暗卫也早已发现了他,却只是派人出来把他赶走了,荣有涯也不便做什么。可是那少年竟然去而复返锲而不舍,趁老道算命的时候又偷偷靠了过来。荣有涯随便派了几个人去赶走他。不知怎的,明王身边那女孩居然听到声音跑了过来,人多事乱,官兵们又没认出她……

    替肃予君全然不理会跪在尘土中的荣有涯,只是蹲下来抱住在瑟瑟发抖的忘忧,心疼地问:“疼不疼,其他的地方有没有伤到?”

    忘忧却一把推开他,跑到躺在泥土里的少年身边:“思儒哥哥,真的是你么,疼不疼,疼不疼啊?”

    思儒一把抓住她的手,吐了吐满嘴的血,艰难地露出个笑容,用尽力气说道:“死丫头,我终于找到你了。”

    肃予君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甩开上来料理伤口的人,上前两步低头看着忘忧说:“叶忘忧,问你话呢听到没!”

    忘忧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倔强:“我就说我听到思儒哥哥的声音了,你偏说没听到。青容也看到了是不是,可你们都不管他,现在害他被打成这样,都怪你们!”

    肃予君压了压心中怒火,只说了句:“带走!”

    说罢拉起忘忧,下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思儒。

    回到何府,肃予君把忘忧扔到软榻上,自己坐在一边脸色阴沉地看着她。胡太医上前查看肃予君脸上的伤口,肃予君却推开他:“先给她看!”

    忘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尽管回来的路上一路小心不被碰着,但是还是有几个水泡胀破了,原本纤细白皙的手指变得肿胀不堪鲜血淋漓。胡太医小心地拿起她的手,忘忧忍不住“咝”了一声。

    肃予君烦躁地说:“想哭就哭,你一个孩子,逞什么能!”

    忘忧别别扭扭地咬着嘴唇,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却依旧一声不吭。肃予君叹息一声,把她抱在怀里,就这样让太医查看伤情。

    胡太医仔细看过说:“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姑娘怎么受这样的伤?”他并不知道事情经过,全然想不到这看似滚水烫过的伤只是一小包奇怪药粉造成的。

    肃予君扳过她的身子问:“是了,我也想问你哪来那么危险的东西?”

    “我自己做的……”忘忧小声地说,“用后院的那些花草。”

    “自己做的?”他伸手进忘忧怀里搜索一番,又掏出同样的药包,扔给胡太医:“就是这东西,你拿去看看能不能制出治伤的药。”

    胡太医接了,小心打开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不禁连连称奇,这药效果是狠毒了点,但想到只是用庭院中寻常花草制成,实在是难以置信。

    胡太医处理好两人的伤,就退下了。肃予君还是抱着忘忧倚在软榻上说:“怎么,还生我气呢?”

    忘忧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软软地靠在他胸前。

    “还不肯跟我说话?真是,天下没有人敢跟我生气……”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摆弄着她被包成萝卜似的手指头,“乖,不生气了好么。”

    窗外有一阵清脆的鸟鸣,屋内是带着倦怠的静谧。

    “那个少年,是你的思儒哥哥?”肃予君还在絮絮而言,“他能一直从沧辰追到青棠……”这不单是凭一片主仆忠心吧。

    半天没有动静,低头望去见忘忧已经蜷在他怀中睡去了。他不想惊动这酣睡的孩子,只是又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呵,幸亏睡了……肃予君自嘲地笑笑。

    忘忧醒来时,发现已经被送回到自己房间。肃予君坐在床边,安乐指着面前一堆奇奇怪怪的器皿不安地说:“姑娘平日摆弄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奴婢并不知道姑娘是在做这样危险的事,看管不周请王爷恕罪。”

    肃予君捻起包装整齐的小药包问:“她做这些干什么?”

    “这些药似乎都有毒,”安乐小声说,“还是奴婢来处理吧。”

    青容在一旁皱了皱眉。若是别人这样在肃予君身旁,随便找个罪名便可堂而皇之地处死。这个女孩纵然被无端地宠爱着,也有些不妥。

    忘忧本来迷迷糊糊不想理这些纷争,但听到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药要被处理掉,一下子坐起来喊道:“不要,我有用的!”

    “有用?做什么?”肃予君问。

    忘忧伸手去捞地上的东西:“爹以前说过,女孩子总要留些东西在身边的防身的。你把这个还我!”

    肃予君昨日见官兵挥鞭向她自己却来不及阻拦,那种愤怒和无力又袭上心头,他面色阴沉地问:“你是觉得我没法保全你安危?”

    想到他身边那么多侍卫,肯定早就知道思儒哥哥一直在后边喊她,却偏偏不告诉她,还眼睁睁看着他挨打,忘忧便赌气地说:“是啊,遇到危险你肯定任我自生自灭不会管我!”

    “姑娘,王爷他……”安乐很想告诉她,怕碰到受伤的手,王爷就这样扶着她的手靠了一夜,可却被肃予君一个眼神打断。

    他靠近她语气危险地问:“你是觉得我会丢下你?还是说,你从来都是防着我?”

    忘忧别过头:“走开!我讨厌你!”

    肃予君一怔,冷笑道:“好啊,我走开,我以后任你自生自灭好了。”说罢甩开她,拂袖而去。

    忘忧第一次经历如此繁华热闹的端午却草草结束,想着让肃予君再带他出去玩,见他总冷着脸,又赌气地一句话不肯跟他说。安乐在一旁劝道:“姑娘,向王爷认个错吧。”

    忘忧一仰头倔强地说:“哼,不去,要认错也该是他认嘛。”

    安乐摇着头苦笑,谁能想象肃予君会认错?

    闲得无聊,忘忧便一天三次跑去看思儒,见他一直不醒,有些内疚,又有些生气,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地拍了一下:“喂,你傻掉了么,遇到坏人不会跑么,就这样挨打。”

    小丫鬟慌忙上前阻拦:“姑娘,他的伤……”

    果然,思儒痛苦地哼哼两声就不动了。忘忧这才想起当时他躺在地上被人踢了很多脚,慌神地趴上去翻他的眼皮:“你醒醒吧,别装死吓我啊。”

    思儒一直做着个无法挣脱的梦,就像此时,他仿佛淹没在水中,胸中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吸不进去,马上要憋死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忘忧整个趴在他身上,见他突然睁开眼,吓得往后挪了一下,但又马上俯下身揽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间高兴地说:“太好了,思儒哥哥,你没有死啊,你终于醒了!”

    小女孩甜软的气息仍萦绕在鼻尖,那么长的路他终于找到她了。很多次,他都在想,找到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这样跑掉多让人担心,弄丢了她,他有多不安。她就这样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思儒很想教训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最终他只是脸红着脸说:“死丫头,快起来,你压死我了……”

    “就不起来。”忘忧无赖地扭着身子,笑嘻嘻地说,“人家可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还有我爹、婶娘,他们都好么?我爹有没有生气?”

    “怎么会不生气,你走掉那天,老爷把山庄所有的人都杖责了一顿。”

    忘忧的笑顿时消失了。叶无岂虽然淡漠忧郁鲜有笑容,待人却一向宽和随意,而如今却杖责了所有人,可见是气极。忘忧惨兮兮地问:“那他有没有打你?我爹他……不想要我了吧?”

    思儒看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忙说:“没有,没有,你爹早就不生气了,现在心心念念想你快些回家呢。”

    当叶无岂知道忘忧跟着肃予君跑掉的时候,他的确是愤怒焦急的,那时他看起来终于像个父亲了。他联络了人手去寻找忘忧,可这些人一次次被赶走,又带话回来说明王见到他本人才肯放人,他又选择了沉默。思儒不明白这种寻找女儿急又不急的心态,可以说叶无岂虽然不愿,但还是放心将忘忧托付给肃予君,他们有着矛盾而微妙的关系。

    思儒顺顺忘忧的头发:“过两天咱们就回去,好不好?”

    没等忘忧回答,门外传来通报声,肃予君大步走进来,见到忘忧趴在思儒身边,不悦地拎着她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身旁。

    思儒顿时有些恼火。忘忧在沧辰山庄长大不谙世事,他待她似乎很好,可思儒却想警告她,不管这个男人看起来有多么温柔和煦,他都绝不是那样的人。一路上,思儒听到过无数关于明王的传说,无论出自谁的口,那其中都有一个挥剑毁灭生命的身影,故事的结局也总是冷酷甚至残忍的。这样的双手拂过忘忧的脸颊,再轻柔,思儒也觉得是对这个女孩的亵渎。

    她单纯赤城,看不出他的用心。

    忘忧想到自己正跟他闹别扭,挣扎着要走开。

    “怎么,见到本王都不要跪了么?”肃予君一边看着思儒,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五彩的竹蟋蟀放在忘忧面前:“还有你,认个错就这么难么?”

    思儒明白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百姓,咬咬牙直挺挺地跪下,语气生硬地说:“草民王思儒叩见王爷。”

    肃予君瞥了思儒一眼,继续对忘忧说:“小忘忧,这就是那个总唠叨这你嫁不出去的思儒哥哥?那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个道士说你嫁得出去,而且会母仪天下?”

    思儒一时呆在原地,震惊地看着肃予君,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忘忧却抢过竹蟋蟀,挣扎着跑开:“谁稀罕什么母仪天下。思儒哥哥你受伤了不能跪,快起来啊。”

    思儒不为所动,仍低眉顺目地跪着,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肃予君接过安乐递过来的茶,打量着思儒。当初在沧辰山庄是见过他的,十一二岁的少年,相貌周正斯文,跟在叶无岂旁边像个书童,性子温顺有礼,足以让人记住。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碌,让原本圆润的脸变得有些瘦削,可不管怎样,那双眼睛却是干净正值的,看向肃予君也毫不怯懦。的确,他竟然能单枪匹马从沧辰山庄一路追到青棠,无论是忠心还是其他,这份勇气和毅力都足以让人赞叹。

    肃予君坦然道:“的确,我是知道叶无岂派人一直找忘忧,但他不来我不会让人带走忘忧。你若识时务伤好后就回山庄,打消他来寻女儿的念头或让他亲自来。事情做得好,日后你若求功名,我大概可以帮你一二,若不行,你这辈子大概就永远是个家奴了吧。”

    思儒不言语,只是瞪着肃予君,将嘴唇咬得惨白。

    忘忧微微有些茫然地看着肃予君:“爹一直在找我?你一直知道?思儒哥哥挨打你也知道?”她生气地把竹蟋蟀摔到地上,质问肃予君道:“你干嘛骗我?你还害思儒哥哥挨打!”

    肃予君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她一阵才缓缓说道:“小忘忧,我是不是也该教教你规矩,跟别人一样见到我要先下跪,说话要低头,声音太大要下去领板子?”

    忘忧倔强地把脸扭向一边。

    肃予君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这几天别乱跑了,跟安乐她们好好学学规矩。知府家的戏我自己去看,据说戏班子里有个美貌倾城,温柔良顺的女子,比你好上不知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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