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思儒在一阵刺骨的冰冷中惊醒。

    昏暗天空正下着瓢泼大雨,他横卧在冰冷的青石路上,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急促的雨水他身边聚拢成溪又分开绕过,慌忙流向远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嘈杂的人声在雨声中虚幻怪异。

    “忘忧……”他轻轻唤着,但这名字卡在喉咙里,只剩一声含糊的咕哝。

    忘忧满心希望的笑颜,阴冷狭长的小巷,自己的不安,欲雨的昏暗天空,阿翠躲闪的神情……一一闪过心头。

    网将天空割地支离破碎,身材细小如孩童、面容枯槁如鬼魅的杀手从天而降,渔翁般收拢手中的网。纵然对方是刀头舔血的江湖老手,自己是功夫全无的文弱少年,思儒仍拼命去拦住那握着匕首的胳膊。忘忧尖叫、挣扎,他忍着被毒打的剧痛,拼命喊着:“忘忧,快跑,阿翠,带着忘忧快跑啊。”然而他却清楚地看到阿翠按住挣扎的忘忧,摸索着绳子去捆她的手脚。

    杀手不耐烦似的把他摔到地上,抬手劈向忘忧的脖颈,扛起她软绵绵的小身子,迅速离开。阿翠不安地回头张望,又下定决心似的紧随其后。

    太可疑了,不是么?重重守卫的府邸,竟然能让他们轻易离开。可是……阿翠?

    一阵咸腥涌向胸口,思儒来不及思考,晕过去了。

    一双靴子踏着雨水而来,后面是纷杂的脚步,有人上前扶起思儒,有人跃上屋顶,青容撑着一把伞,遮住面色冰冷的肃予君。

    屋顶的侍卫查看一番,轻轻跳下,伏在地上禀报:“房顶有人长时间潜藏的痕迹。”

    肃予君沉默不语,看了思儒很久,忽而抽出旁边一个侍卫绕在腰间的鞭子,狠狠抽向思儒。

    “谁叫你带她出去的!”他吼道。

    青容忙上前拦住肃予君。留在府上的侍卫全部被药迷晕,柳烟安乐被打伤,两个门房被杀,如此手段,显然是密谋已久。是不是出府,谁带她出府,都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来人已经志在必得地要活捉那女孩。肃予君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却依旧怒不可遏地迁怒于他。

    思儒毫不躲闪。鞭子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卷起血痕,湿透的衣服闷声迸裂开来。他挣脱扶着他的人,直挺挺地跪下,抓住肃予君的衣角央求道:“他们出了巷子往西去了,求您……求您去救她。”

    肃予君甩开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侍卫们紧随其后迅速离去。很快,小巷中又一片空寂,只有天地间连绵的大雨。

    思儒茫然地跪在地上,只有身上隐隐的痛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忘忧被人绑架了,阿翠居然是帮凶。他扶着墙站起来,不知所措。这一切为什么不能像梦一样,一睁眼便消失无踪,而那个女孩又会凑在他眼前眯着眼好看地笑?

    凄迷风雨中,有路人劝他赶紧回家,思儒却轻轻摇了摇头。沧辰山庄,他把她弄丢了一次,历尽千辛万苦,他把她找到了,所以,他不能让她再丢一次。

    已到掌灯十分,何府虽灯火通明,却无往日生机。偌大的前厅跪了一地人,门廊下放着两具尸体,白布覆身。风大雨急,即便有青容一路撑着伞,回到何府时,肃予君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安乐起身想伺候他换上干净的衣物,被冷冷地挡住。柳烟跪在一旁,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额角上裹着的白纱下有血丝渗出。安乐轻叹一声,她知道柳烟是真心喜欢那孩子。

    安顺,高门深院中,从地位低微的丫鬟到金枝玉叶的小姐,性格都是驯服熨帖的。即使有女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但对给予她这种地位的男人,她依旧是安顺的,偶尔的赌气忤逆,只是恃宠而骄无伤大雅的点缀罢了,骨子里依然是服从。这是下驯化出的生存本能,是这些女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但这孩子却不这样。她自己钓了乌龟,高高兴兴地把汤分给大家,柳烟只说说那些花漂亮,她把苗圃里的花都摘了送给她,老车夫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她便拎着药箱给他治病。尽管那汤很难喝,光秃秃的花枝让园丁欲哭无泪,老车夫的腿肿了三天,但大家却从没不满,不是因为她是主,他们是仆,而是因为她的真诚美好。他们待她,并不是对主子的敬畏,而是发自内心的对一个天真孩子的喜爱。看着她留下的烂摊子,摇摇头笑过,还会宠着她放纵她。她眼中没有尊卑贵贱,嬉笑玩闹全凭喜好,即便是对肃予君,不高兴时也会不理不睬。

    忘忧自由自在地像宅院中所有女子深埋在心中一个最遥远的梦——有朝一日,在能摆脱所有桎梏,在清澄山水间肆意生活。

    安乐见多了那些宠姬侍妾,她们以为抓住了这些权力之巅的男人的心,仰仗着他们的宠爱,风光无限。可是,看到肃予君纠缠在那孩子身后的目光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宠爱。

    不是用富贵换她温婉安顺的笑,不要她委曲求全曲意逢迎,而是给她一片安稳的天地自由成长,不让她迎合屈服,只让她永远这样赤诚纯真。

    他说:“安乐,教忘忧些规矩吧,京城不比外面,我宠她又不能日日看着她,难免有人故意抓了把柄为难她。”

    过几日,他又说:“不要教了,她就该自由自在的。有我宠着,她会平平安安的。”

    柳烟想,爱之极,便是为她患得患失吧。

    厅堂中有风穿梭而过的声音,五月雨却有着冬日的寒意。

    肃予君看都不看柳烟一眼,只是侍卫说:“出去找她,有任何差池,你们就以死谢罪吧。”

    青容劝道:“王爷,他们虽捉走叶姑娘,但目标却在您。您还是留下他们护您周全吧。”

    “周全?青容,他们都是你的手下,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小女孩?她无恙便罢,若有任何差池,该你想着怎么请罪了。”肃予君冷哼一声,“命荣有涯遣人搜山,方圆八百里内多出只苍蝇都得不能放过。”

    肃予君仰头靠在椅背上,疲倦极了似的揉着额头,许久才说:“那么,把穆少爷请过来吧。”

    不一会,青容便领着个少年进来。少年一身黑色短打的利落装扮,十七八岁的年纪,精炼而结实的体格一看就是练武之人。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肃予君面前,不跪不拜。

    “几个时辰前,有人闯进这里,下毒药倒了我的侍卫,打伤了我的侍女,还杀了两个门房。”肃予君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所以,穆少爷,本王想请教你一下,你说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江湖人行事一贯诡秘,小人不知。”少年答道。

    肃予君并没有恼怒少年的态度,甚至还笑了一下:“那么,穆少爷,再请教你个问题,穆凛究竟有多喜欢你这个儿子,才会将百年名号的西风镖局,改成你的名字?如果你死了,他会不会很伤心?”

    少年猛地抬头,盯住肃予君笑意全无的眼睛。

    西风镖局立于江湖百年,二十多年前到了穆老当家这一代,已经是纵贯南北直通西域的天下第一镖局,往来商旅得其押镖,定可旅途平顺,穆家亦有豪门望族之势。就在此时,却有人说穆家荣华已近巅峰,往后必定盛极而衰。

    此话并非羡其繁华妒其昌盛的拈酸之语,而是穆老当家自己的隐忧。西风镖局虽昌盛,穆家却子嗣不兴,穆老当家只有一妻一妾为他生的两个儿子。长子穆风忠厚老实,为人虽好,却少谋略手腕,二子穆凛聪慧机敏,却气量狭窄,无服人之德,细细考量,竟没有一人有掌控镖局的气魄和能力。所以,十年前当年穆老当家病逝之时,虽富贵满堂,据说还是死不瞑目。

    江湖各路人士已经看到西风镖局衰败的征兆,对其掌控的商路开始蠢蠢欲动。然而,穆风接手后的镖局但并非如人们想象那样,由盛转衰一溃千里,虽有短暂动荡却又迅速恢复,气势更胜以往。此时,外人皆感慨人不可貌相,穆风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没想到却是比他父亲穆老当家的还要精明强干的一个角色。明眼人却嗤之以鼻,说纵然是十个穆风也撑不起这个局面,其后必有高人。

    扶大厦于将倾的,正是明王肃予君。十年,肃予君得到了从内陆到西域整个商路的利益以及遍布全国的情报网络,而西风镖局占据江湖之巅岿然不动。

    明王与西风镖局,相互依存,各取所需,共享繁华。

    相安无事数十年,半年前,穆家却有突发变数。穆风突然在一次围猎后突然中风,在鼎盛之年突然如垂暮老人般卧床不起,穆凛顺理成章地把持了镖局所有事物,而此时,又有谣言说当年便被穆老当家捧在手心里的长孙穆玉乔,竟然不是穆风的儿子,而是多年前穆凛与长嫂偷情后的孽种。

    这种丑闻在大家族中并不鲜见,却让肃予君轻轻皱起了眉头。当年有人便建议扶植看起来比穆风更精明能干的穆凛,却被他摇头否决了。身为傀儡,最重要的是知进退守本分,而在穆凛过于精明的眼神中,全然不见这种分寸。

    长兄病重,认回亲子……蛰伏十年,穆凛,你这是作何打算?

    当日,肃予君便笑着说:那去江南看看吧。

    穆凛一直认为自己的才华远胜穆风,镖局事物却掌控在长兄手中,心有不甘。肃予君知道,穆凛沉寂十年,不会只凭一己之力草率行事。果然,不久后就听闻穆凛与京城频繁联系。

    穆凛精明却不够聪明,他从不明白肃予君要的只是镖局后的利益网络,而镖局里坐的是谁,于他完全无所谓。肃予君为了镖局之事北上,却一路缓缓而行,只是为了让穆凛想明白,他可以让穆家把持这个位置,也可以让其他人取而代之。即便坐了镖局当家的位置,还是肃予君手中的木偶,即便投靠了皇权也不行……

    西风镖局遍布全国各地,但青棠却是穆家所在之地,肃予君一路行至此却不见穆凛有丝毫悔改之意,反而将西风镖局百年的名号改成自己儿子的名字。

    此举,便是公然与明王决裂了。

    肃予君看着站得笔挺的穆玉乔,笑容依旧,却无往日温度。

    眼前的少年有穆老当家的风骨,难怪当年穆老当家不待见两个儿子却独宠这个孙子,假以时日,这个少年定能出落成江湖上名号响亮的人物,可如今却要为父亲的愚蠢付出代价。

    肃予君本不想留情,可是正因为穆凛,他才决定南下,路上才得以打探到了叶无岂的行踪,来到了沧辰山庄。而在那里,他遇到忘忧。

    这个女孩让这个仲春前所未有地美好,心中有种久违的情绪让他不想为任何事情搅扰了这个春天。看着她阳光下的笑脸,肃予君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所有愚蠢的背叛和阴谋。

    只是,他实在低估了穆凛的愚蠢。他不想让忘忧见到世间的任何纷争,便没有召穆凛来见自己,反而微服来到穆府。但穆凛却把肃予君的态度当做了退让,一副穆家有其当家做主,从此不再倚赖明王的高傲态度。

    肃予君却并未恼怒,甚至请穆家少爷穆玉乔过府一聚。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肃予君问眼下少年。

    “‘请’字大概用的不恰当。”穆玉乔平静地说,模样像在学堂上回答先生问题般从容,“您是想用我威胁我父亲,让他了断同京城的关系,一心听您的命令。”

    肃予君笑,顿了很久才说:“不,我是想今夜放火屠灭穆家,留下你一个,重新扶植起来,做我手中棋子。”

    “什么?”穆玉乔忍不住惊呼,虽然父亲早料到如此,才谋划着绑架了那个女孩,但看着有人这样若无其事地张口便夺取穆家上下百十口的性命,还是让他冷汗涔涔。

    “不,你不能杀他们!那孩子还在我们手中!”穆玉乔扑向肃予君,却被青容踢中腿弯,跪倒在地。“穆家的人若平安,那孩子便没事,否则,你也别想再见到她!”

    “啪”!肃予君的怒火终于压制不住,拍碎了手边的几案:“本王是可以被你们随意威胁的么?死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如今,那孩子必须平安回来。即便如此,你们也必须陪葬!”

    下人们在肃予君的震怒中瑟瑟发抖,穆玉乔却渐渐镇静下来。穆凛即便投靠京城,开始也料想到这是险局。所以从肃予君北上,玉乔镖局便派人一路跟踪,只是无不被明王亲卫发现,一一解决。直到忘忧上船,镖局的人才混在追赶那孩子的人群中,得以探寻到肃予君的行踪。肃予君对那孩子的宠爱,让穆凛陷入绝望中的狂喜。若这盘棋真的走入死局,忘忧便是唯一的解。

    “你不会去冒这个险的。”穆玉乔说。

    “是的,我会不杀你。而且,我们可以聊聊,聊聊穆少爷你的兴趣爱好。”肃予君凑近他,语气危险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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