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元隆十年,大靖朝都靖安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多些。

    年关将近,明王侧妃王氏安雅正安排着年节上的诸事,管家林成垂首站在一旁,恭敬地听着。

    “瑞王府上又添了个小女儿,虽说这母亲是位庶出的小姐,在王府中低位也不高,但咱们礼数也不能少,可也不能太过铺张,免得瑞王妃心生不快,小孩子的长命金锁可以照例送一套。上次江南林家送来的那匹雪蚕缎……”

    林成犹豫着打断了她:“夫人,这雪蚕缎上次送到叶姑娘那里不少,不知还有没有剩余。”

    闻言,王安雅嘴角忽然现出一抹有些神经质地笑,手指不由自主地敲敲案几:“叶姑娘么?王爷吩咐的?”

    “是。”林成谨慎地答道。

    屋内陷入一片奇异的静默,而恰逢此时,窗外传来一阵娇俏的笑声:“思儒哥哥,好大的雪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呢。”

    一直在旁边静静地临贴的肃宣明忽然抬头说:“娘,我也想去玩雪。”

    小孩子目光澄澈却让王安雅一阵烦燥。

    大半年前,肃予君南下途中却忽然改道回京,她接到消息是途中遇到无名刺客身受重伤。几日惊慌失措地等待,却发现受伤的并不是肃予君,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受伤的人被秘密送入深宅之中,对外仍宣称肃予君受伤,各种封赏心意如流水般送入王府,肃予君全盘照收。然而世人都明白,这只是那对站在权力巅峰的兄弟在无名山野间的一场试探,仿佛一只生长于阴暗隐秘处的触角,伸长击杀、一处即回,之后又将是漫长地蛰伏。兄弟间进入下一轮的静默,若无其事地上演着兄友弟恭的戏码,直至在某个时刻再次露出獠牙。

    叶无岂的伤口被包扎好修养月余后已无大碍,忘忧却缠绵病榻足有半年。待她再次嬉笑吵闹的时候,已经将近年关。这半年虽然一直在养病,忘忧竟然还是长高了一些,大病初愈有些羸弱但脸色越发莹白,在苍茫大雪中有种剔透无暇的美丽。

    王安雅没有理会儿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她父亲只是朝中一个小官吏,当年贵妃喜她沉静娴雅,便将她许做明王侧妃。她嫁过来后才得知,肃予君原是有过婚约的,但不知为何没有成婚,而多年以来竟然没有再娶,妃位便一直这样空着。位卑嫁入皇家,却无主母,生下长子,明王府偌大的家业也是她掌管着。族人都感慨她命好,都说她已有王妃之实,那妃位只是个名号罢了。

    王安雅对这一切是感激的,她感激上天对她的垂怜,也感激肃予君并未亏待她。

    青棠那一战,穆家几被族灭,之后镖局难以避免四分五裂,肃予君有他的冷酷之处,但不是没有理智之人,最终还是许了穆家族人整饬残余的生意,维持下去。

    王安雅知道肃予君那些深藏的抱负隐秘的想法,她为他心疼这多年培植的势力毁于一旦,可是隐约知道青棠发生的事情后,她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命运是否依旧青睐她,还是已经开始走向歧途。

    这半年来肃予君不理世事,以养病为由闲居在明王府,仿佛只是个闲散贵族。但王安雅却知道,他一直陪在那个孩子身旁,给她拭去额上的汗水,换去身上的绷带,亲力亲为如同照料亲生女儿。

    不,且不说贵为亲王,就算寻常父亲大概也不会做到如此。那女孩的父亲就曾多次面色苍白地站在一旁,叫他不必如此,然而肃予君依然故我。

    王安雅亦看不明肃予君与他的关系,她只知道要称呼他“二公子”。他们之间似有着如兄弟般的默契和信任,又有着深深的分歧和裂痕。大多数时间,二公子独自待在他和忘忧的院子,不理会肃予君,而他们碰面时,经常莫名其妙地爆发出争吵,那些争吵关于如何对待忘忧,关于多年前的旧事。

    外面的喧闹突然停了下来,接着肃予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安乐,还有一身雪花的忘忧。王安雅急忙唤人倒茶,忘忧草草地向她行了礼便眼神亮晶晶地问肃予君:“喊我做什么?”

    肃予君递给她一杯茶,让她暖着手,示意安乐把东西拿出来。安乐拿出来一个锦盒,里面随意放着些珍珠玉石。肃予君把盒子推到忘忧面前:“挑喜欢的拿去玩吧。”

    忘忧翻翻捡捡也没挑出什么,肃予君在一旁笑道:“怎么?都不喜欢?当初谁被街边几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就勾引跑了。”

    忘忧不说话,继续挑着,最后从盒子地下掏出一柄匕首。匕首柄上雕着繁复的花纹、镶嵌着几颗颜色艳丽的宝石。

    “俗气。”肃予君嘲笑道。

    忘忧不理会他,径直抽出了匕首。这柄匕首竟然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浮华,锋刃甚至闪过一道寒光。她兴奋地喊道:“你教我用匕首吧!”

    肃予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兴奋的小脸,却故意说道:“人家闺秀学的都是吟诗作画,哪有像你这样舞刀弄枪的。”

    忘忧回想起在家时对于抚琴女子的想象,莫名有些低落。肃予君以为她只是失望,却无从察觉她自己都不明了的对于成为“闺阁少女”的无端渴望,他起身握住她的手腕:“逗你呢。来,教你怎么用它。”

    肃予君旁若无人地把忘忧圈到怀里,教她如何出刀才能直击对方要害。

    王安雅低头看了眼肃宣明,而那个孩子只是目光闪闪地看着桌上的珠宝匣子。王安雅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门外,这时叶无岂从外面踱步进来。

    虽在这府邸一同生活了大半年,但王安雅每次见到这位“二公子”时仍忍不住惊叹。初见时,他一身血污地被从车上扶下,一直从病榻起身后,王安雅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俊美的人。是的,不是寻常男子那种英俊,而是美丽,也大概只有这样美的人,才能有忘忧那样的女儿。而今日,他只是穿着素衫,眼神中是惯有的不耐,但背对着满园的雪色,却像极厌倦了尘世的谪仙。

    叶无岂皱着眉看着肃予君,慢慢说道:“忘忧伤已经痊愈了,不便继续叨扰,过两日我们就回家。”

    果然,没等肃予君说话,忘忧就跺着脚说:“我不!我才不要回家!家里冷冷清清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要留在京城!我要看花灯!”

    肃予君替忘忧把匕首收好,抚了她满是汗水的额头一下,慢悠悠地说:“二公子不是最喜欢京城的繁华么,当年在长乐坊一掷千金的不也是你么。怎么,如今来到京城面都不敢露家都不敢回,就急着躲回去?”

    叶无岂并没回答,只是乜着眼睛冷冷地说道:“与你无关。”

    倒是忘忧在一旁惊异地问:“咦?谁的家在京城?爹爹么?”她又转身去摇着肃予君的衣襟:“长乐坊又是什么?是好玩的地方么?你带我去好不好!”

    叶无岂头痛似的支着额头低斥道:“忘忧,不要胡闹。”

    肃予君只是继续逗着忘忧:“可是你爹要带你回家呢。”

    忘忧转着眼睛想了想,突然狡黠地笑了:“我前几日听青容说了,因为大雪,水路陆路都无法通行了,要想回去得明年开春了。”

    肃予君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过年的时候,带你出去看花灯好不好?”

    忘忧眼睛里有瞬间绽开的花火,她惊喜地问:“什么时候?花灯好看么?”

    未等肃予君回答,叶无岂在淡淡地说:“我们只在府里就好,呆到水路通航便走。”

    肃予君看着他半晌,面带嘲讽地说:“那二公子你告诉我,回去你要作什么?你要怎么待这个孩子?带她回那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让她像你一样,躲在家里一辈子不见人?”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叶无岂对肃予君怒目而视,但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肃予君对着他的背影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正如忘忧所说,大雪阻断了京城与沧辰山的交通往来,他们父女只能留在京城过年,等着春暖雪融之后才能返回。被迫留在京城留在明王府,让叶无岂更加阴郁无常,而忘忧却全然不顾父亲和肃予君间的龃龉,因为新年的到来而雀跃不已。

    王安雅因为心情因那对父女阴郁不定,但仍一丝不苟地布置着准备过年,整个王府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除夕这日,肃予君早早回来,给府里每个下人都封足了赏钱,又唤来王思儒,额外送给他了一套文房四宝。那日王思儒因寻找忘忧中毒,也是足足养了月余才好。忘忧醒来后他一直伴在她身旁直到她痊愈。半年来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已完全褪去了孩童的稚气,现出少年的俊朗模样。肃予君像普通的家主一样,勉励他要忠君敬主努力读书,王思儒也恭谨地叩拜谢恩。之后肃予君送了叶无岂一车子草药,大概也是受了年节气氛的感染,叶无岂的心情居然不错,看着这车草药只是露出了个无奈的笑。

    见众人都得了封赏,穿着一身簇新锦缎小袄的忘忧,眼神楚楚地望着肃予君,肃予君只是往她手里塞了个偌大的金稞子,告诉她给你备了份大礼,但要过几日才能给你。忘忧惊喜又纠结,一直缠着他问能不能现在就给她。

    掌灯十分,便是王府的年夜饭,叶无岂也带着忘忧在席间。肃予君说些年节的喜庆话,大家也恭谨地回着吉祥话。席间,叶无岂忽然举起酒杯起身,向他一揖,郑重地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此薄酒,愿王爷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肃予君亦起身举杯,他看着叶无岂,许久才缓缓说道:“无岂,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他又说道:“回来帮我。将来你我荣华共享、富贵与共。”

    叶无岂笑笑未说话,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唇间的轻薄笑意,竟然晃了众人的眼,大家无不感慨二公子风流无双。

    肃予君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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