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围观的百姓瞬间哗然,“肃”是皇家,原本以为只是寻常孩童打架,却没想到是牵扯皇家的争执,有惊慌的,有退缩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更加起劲看热闹的。

    肃宣瑞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目光游移,突然大喊:“父王!”

    一个男人也自人群中走出,模样与肃予君有七分相,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鸷。肃予霄似笑非笑地对肃予君说:“这是我的哪位侄女?这么大了,我倒是第一见到。”肃予君不置可否。肃予霄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着忘忧,转头对肃宣瑞说:“你伯父说得对,被一个女孩子这样教训,的确太丢人。”

    肃宣瑞连忙辩解:“谁料到她会带刀,我也是没防备……”

    “没防备还出来胡闹?”肃予霄冷冷地说,转而向肃予君,“是臣弟教子无方,惊扰了三哥。”

    肃予君只道无妨,道声误会,双方便都收了刀剑。

    肃宣瑞临走时回头看了忘忧一眼,被肃予霄打了一巴掌,而肃予君却牵起忘忧的手,缓缓走出店门。

    忘忧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回去一路上都垂头丧气的。直到回府下车,肃予君揉着她毛蓬蓬的脑袋说:“你出息了,竟然还想砍了肃宣瑞。”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是该教训教训。”叶无岂说。

    “是啊,谁敢在叶二公子的面前演一掷千金的戏码。”

    忘忧听这俩人的一言一语,发现俩人说话间嘴角都含着笑,她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大事,立即活跃过来了。她栖身过去摇着肃予君的胳膊,用格外甜美的声音说道:“今天玩得好开心啊,明日我还能去么?”

    叶无岂忍着笑:“告诉你她还小不要教她用刀,惹祸了吧。”

    肃予君不屑地说:“叶公子你几岁开始执箭?如今你这样管着她。”

    “倒是你,”他又转向忘忧,“无事的时候不要随意拔刀,既然拔刀了就要有置人于死地的决心。”

    听闻此言,忘忧高兴地问:“那我可以砍死他是么?”

    叶无岂哑然失笑,肃予君一脸无奈地看着忘忧,又责备地看了眼叶无岂。叶无岂一副你自己惹的烂摊子你自己收场的表情。

    然而端王家世子被明王家女儿拔刀威胁的事情,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闺阁少女们感慨着向往着肃宣瑞一掷千金的豪情,而她们身后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父兄祖父们,却透过小儿女间彼此的争风吃醋,看到了两兄弟间微妙的争执。太子位空悬十年,年纪相仿能力相当的两兄弟,未来,如这满街灯火般繁华又扑朔。

    然而,在京城一角,在叶府内,流言是另一种模样。

    一位老仆站在叶鹏鸿面前说道:“虽然当时场面混乱,他们也很快离开,但老奴确定那就是二公子啊。而他们带着的那个孩子……”说到这里,老奴困惑地摇了摇头:“虽然都说是明王爷的女儿,但她的样子……她的样子和大小姐一摸一样啊!”

    摇曳而晦暗的灯火下,叶鹏鸿陷入沉思。

    叶鹏鸿是叶相长子。叶相年少时聪颖忠厚是皇帝的伴读,与其一同长大,情同兄弟。皇帝基后,叶相自户部官员一步步做到宰相之位,任大靖宰相二十余年,多年来可谓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叶相虽位极人臣,一生却只有娶一妻,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叶夫人在与叶相成婚第二年就诞下一子,但由于生产时伤了身体,直至多年后才又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叶相取名叶丝珑、叶无岂。

    叶夫人生育长子时极为艰难,而长子亦羸弱不堪,好在父母极力呵护才长大成人,学业也是一般,靠着父亲的荫翳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闲职。而那对双生姐弟却与大哥不同,他们继承了母亲的相貌和父亲的才学,年少时便崭露出了龙凤之资、名动京城。世人都说,叶丝珑将来必是母仪天下的命格,而叶无岂便是下一个叶相,这天下以后要有叶家的一半呢。

    然而,叶家的一切止于十年前那个雨夜。

    那夜皇城中传来太子薨逝的钟声,之后几日叶府门前挂起白色灯笼颜色尚新之时,却又传来皇后病逝的消息。多日前进宫陪侍皇帝的叶相带着一位下人从后门回到相府,此时叶相本应留在宫中安抚君上、处理储君后事,然而他灰白的脸色却让叶鹏鸿看到了某种不幸的征兆。他急忙将父亲扶到床上,此后叶相就陷入昏迷,三天后病逝,去时只字未留。

    当时,伴随着太子及皇后葬礼的晦涩风雨中,有让人不安的谣言,这谣言有让叶家万劫不复的力量。然而叶鹏鸿已然顾不上这些,除了父亲的突然辞世,还有他那对双生弟妹,一并在那几日的暴雨中消失无踪。叶鹏鸿派出府里所有人去寻找他们,均不得所踪。

    一切又随着叶相葬礼的结束而云销雨霁。那一日,皇帝感念叶相一生的兢兢业业,追封叶相忠义侯。叶鹏鸿亦收到叶无岂带回的消息,称他们因故离京,暂不返还家人勿念。

    之后十年,叶鹏鸿再无这对弟妹的消息,京城也只余叶氏兄妹的传说。

    那老仆也是低头追思,再抬头是小心翼翼地说:“都说那女孩是明王家的郡主,这才拿刀威胁了端王之子还能没事一样。老爷,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这老仆在叶府多年,一直看着叶丝珑姐弟长大,才能一眼认出人群中的叶无岂和那个孩子。

    叶鹏鸿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那孩子会不会是大小姐的女儿”。的确,贵为叶相独女,又有那样倾城的容色,先帝就曾多次说过要叶丝珑做他的儿媳。而他们姐弟,那时也与那几个皇子走得很近。

    叶鹏鸿年长他们许多,年少时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加上后来有那么一双出色的弟妹,便一直与他人无甚深交。

    叶相病逝、叶丝珑姐弟离家,那之后世人便说叶家倒了,叶府再也无甚风光了。这种流言和境遇让叶鹏鸿不堪忍受,毕竟叶府还有着忠义侯的爵位,毕竟他作为叶家长子也还在的。多年以来,叶鹏鸿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叶府当年的荣光,无奈他既无才学也无倚仗,只能空享忠义侯的名号。

    而如今,叶无岂又回到京城,而那个与叶丝珑一摸一样的女孩,据说是肃予君的女儿……

    这便有理由去拜访一下明王殿下了,叶鹏鸿想。

    街上那场冲突后,叶无岂虽未责备忘忧,但也不带她出去玩了。忘忧求他不成,便有去磨肃予君。肃予君没带她出去,倒是送她了一个戏班子。

    忘忧对这种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喜欢得不得了,而叶无岂似乎恰恰相反,只喜欢对月抚琴这种风雅空寂的活动。所以在此之前,忘忧只在偶尔跟着父亲出去的时候,听过那么一两次戏。而现在,整整一个汇集了京城名角的戏班子,把戏台搭在明王府里,可以按着她的意思演各种折子戏,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忘忧拖着思儒安乐柳烟等一众人,在戏台前把戏班子会演的戏点了个遍。是以一连三天,肃予君一早出门的时候,院子里就准备开始吹吹打打,待他回来后院子里还在吹吹打打。每天,他会陪着忘忧一起看会,看着她跟着叹息大笑垂泪生气,他觉得她比戏还好看。

    对这件事觉得烦躁的一个是王安雅,另一个是叶无岂。然而王安雅并不会去扰了肃予君的兴致,而叶无岂则试图以父亲的威严让忘忧停止这个活动,但终于无奈地发现这个孩子已经被肃予君惯得无法无天。肃予君好笑地看这对父女在园中为明天能不能继续听戏而大吵,忽而明白不是他对这个孩子有多留恋和沉醉,此情此景让他觉得一直这样宠着她很好。

    叶无岂没吵过忘忧,愤愤地躲在肃予君这里喝茶的时候,有下人进来通报说有客人求见。

    肃予君听到后沉吟了半响,最后对叶无岂说:“你大哥在门外求见。”

    叶无岂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问道:“谁要求见?”

    “叶鹏鸿,你大哥。”

    叶无岂喝了口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肃予君也沉默许久,然后说道:“这些年你一直隐藏行踪,从未对人说起原因。叶鹏鸿到底是你大哥,不知道你是否想见一下?”

    叶无岂想了很久,唤来了忘忧,对她说:“走吧,跟我去见见你伯父。”

    忘忧正为被打断了看戏而生气,听到“伯父”二字来了精神,她问:“伯父是什……”没等说完,她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蠢了,她当然知道伯父是什么,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会有伯父。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正常家庭,是应该有父母亲族、兄弟姐妹的,而不是只有一个父亲带着一个女儿……

    叶无岂带着忘忧来到前厅的时候,叶鹏鸿已经等候多时。

    当叶无岂出现在门口时,叶鹏鸿先是一愣,接着就快步冲过来保住弟弟放声大哭。叶无岂任由哥哥抱着,眉间却是微微的无奈。叶鹏鸿哭了一阵,才放开叶无岂,又拍着他端详了好久。

    “长大了,”叶鹏鸿含着泪勉强笑着说,“不是以前的那个孩子了。”

    忘忧在一旁看着这位伯父,他跟叶无岂差不多高,但年岁似乎大上很多,样子却有些萧索。

    叶鹏鸿放开叶无岂,才看到牵着肃予君手的忘忧。那老仆说的没错,这孩子长得和丝珑一模一样……

    叶无岂见大哥一直盯着忘忧,便牵过她:“忘忧,这是伯父。”

    忘忧脆生生地说:“伯父好,我是叶忘忧。”

    叶鹏鸿愣了一下,他似乎未曾想到这孩子会是叶无岂的女儿。叶鹏鸿拉着叶无岂不停地问起这十年来如何度过,叶无岂微笑着看着哥哥一一回答。

    肃予君悄悄牵着忘忧出来,领着她在园中散步。肃予君觉得她似乎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忍不住逗弄她为什么不说话。

    忘忧想了想说:“我从来没想过我还有伯父呢,伯父家还有堂哥堂姐,就是这种还有其他亲人的感觉……你知道这种感觉么,就是好奇妙啊!”

    肃予君笑着说:“恐怕体会不到。我生来就知道自己有一大家子亲戚。”

    “你的亲戚……哦!”忘忧忽然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伯父”一样,意识他有父亲母亲,还有端王以及那个被她用刀抵了脖子的肃宣瑞都是他的亲戚,以及他的王妃和孩子……

    他一直是宠她的,但今日她忽然意识到,他有她的家庭他的宗族,那些人与他因为婚姻血缘而产生牵连,可以跨过岁月仍羁绊着彼此,就像伯父和父亲。

    可是,她和肃予君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对她的好毫无道理,他们没有关联,那么分别后再见,他们会像亲人那样哭哭笑笑,还是像陌生人一样客气地问好,或者他会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再也记不起她这个小女孩。忘忧觉得被一种生气而悲凉的情绪击中,她无法去想象未来。

    她忽然转身跑掉,不想让人觉察她那莫名的情绪和眼里的泪。

    肃予君自己却独自在这月色下站了一会,小女孩心思玲珑百转,但他似乎竟然懂得了,只是抵不过这十年漫长的岁月,又能让他如何?

    那日叶鹏鸿与叶无岂相见后,各自诉说这十年间各自的境遇,叶鹏鸿还一直在打听叶丝珑的下落,叶无岂说当年他们出了城就失散了,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叶鹏鸿又垂泪一番。

    之后叶鹏鸿又几次来过王府,叶无岂却是推着没有再见。忘忧原本还想怎样都会在京城呆到春暖花开,到时总能再磨着父亲多停留几日。然而叶无岂却连正月都没过,没等水路通航,便从陆路南下回沧辰山庄。

    肃予君留不下他,忘忧哭闹也不行,叶无岂只是一脸倦容地坚持要回去。所以马车上,忘忧一脸恼怒别过头不与肃予君告别,也不与叶无岂说话。而叶无岂也一脸漠然,这半年出世的烟火气息已从身上褪去,又变成了那个隐退浓雾间的淡漠隐士了。

    回到山庄的忘忧变得前所未有的忧郁,见过世间繁华,这一方山水间的冰冷静默更不堪忍受。叶无岂终于也失去了哄她的耐心,沉浸在他的山水书画中去了。主人归来,但山庄却并没有热闹起来,父女俩只是两个生活在一起的陌路。

    归来只有思儒和他母亲福二娘是高兴的,母子俩在一起就是絮絮不停地说着离别后的际遇。忘忧无聊时,不再乱跑,而总是凑到思儒母子这里,抱着杯茶安静地听他们说话。福二娘有时候会停下手里的活计,端详着忘忧,笑眯眯地说姑娘出去一趟回来长大了。

    忘忧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大了,只是觉得有一扇门在眼前打开,让她一窥门后的景色,但她还没看够时,这扇门却轰然关闭,徒留她在门外疯狂哭喊敲打,却只余冰冷。

    那门后有热闹,有繁华,有京城长街盛景,还有……家人。

    叶鹏鸿让她意识到,自己除了一个孤寂的父亲,也是有家人的,她有伯父伯母,有堂兄堂姐,她曾还有过母亲、祖父母……她甚至想到肃予君,他对她很好,然而他却有自己的家人,他有自己的妻儿……

    然而,她却不是谁的家人,她的父亲拒绝成为任何人的家人,甚至对于她,大概也只是责任胜于其他。

    春天到来时,沧辰山庄迎来了少有的访客。叶鹏鸿带着家丁找到了这里,叶无岂无法再避,只能见了大哥。叶鹏鸿千里迢迢找到叶无岂,只是想劝他回京城。

    “家里人都很想你。”叶鹏鸿说。

    叶无岂只是淡漠地笑:“父母姐姐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家人。”

    这话说的叶鹏鸿很尴尬,他又转向忘忧继续劝道:“忘忧也长了,她需要安稳的环境,需要有姐妹的陪伴。她不能总跟着你四处奔波,或者一直困在这个冷寂山庄里。”

    叶无岂说:“这便不劳哥哥操心了。”

    叶鹏鸿的话没说服叶无岂,却让忘忧很心动,她的确不想在这个孤潭寒山之间被困一辈子。于是,父女间爆发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忘忧不解曾号称名动京城的叶二公子如今为何避世不出连家也不回,而叶无岂也未曾想到忘忧竟如此倔强。

    父女最终决裂在叶鹏鸿离开的那个清晨,忘忧又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而叶无岂让思儒跟着一起上京,算是最后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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