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不知道这里除了寺里的师父谁还能赚银子，骆英却领着她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厢房。

    这是一间在僻静角落里的两间房屋，只住着一个嬷嬷和一个年轻女人。嬷嬷是那种大家族中的低等仆役，强壮凶悍甚至把主子都不放在眼里，正骂骂咧咧地捶打着盆里的衣服。年轻女人一身带发修行的装束，容貌娇俏秀丽，但神情却冷漠麻木，坐在一旁望着远方的山峰。

    忘忧跟着骆英躲在门外不远处的树后面，不解地问：“你带我到这干什么？”

    骆英反问道：“你知道这是谁么？”

    能来这里的，都是京城大家族的女眷，忘忧只认识李氏交往的那几家女眷，至于那些深藏于深闺中的谁又能认得清呢。

    “这是李家最年轻的一个小妾。”看到忘忧茫然的神情，她又解释道：“李家，李相，李洛儿她爷爷最近纳的一房妾室。”

    忘忧未忍住笑了出来：“李洛儿一天到晚在外面不可一世的，她爷爷干这种事情？她不比李洛儿大多少吧？”

    骆英瞪了她一眼：“叶忘忧，你是第一天来京城么？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哪个世家没有几房年轻的小妾。”

    忘忧问：“那你让我看什么？”

    骆英悄声对她说：“这一房妾室，年初的时候嫁入李家，当时也是闹了些波折，不过还是娶进来了，据说娶进来之后很受李相宠爱，几个月之后这小妾据说有了身孕……”

    骆英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忘忧，忘忧不明白骆英为什么不说了，也看着她，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之后，骆英说：“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忘忧茫然地摇摇头：“懂什么？”

    骆英看她是真不懂又说：“李相那个年纪，大约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都说这个孩子不是李相的。当然这个小妾坚称她并没有身孕，只是大夫害她。所以这里便是生财之道。”

    忘忧眼神无辜地看着骆英：“啊？什么意思？怎么生财？”

    这回轮到骆英不解了，她原本以为从来视规矩为无物的忘忧会很了解这些门道，但未曾想到她是完全不了解这些豪门内的龃龉。她只能耐心地解释：“所以这些女人很需要这些啊，那些堕胎药保胎药让人意乱情迷的药，甚至……杀人的药，在宅院内总有去处。”

    这回轮到忘忧目瞪口呆了，她回想起来，确实曾有一本书也确实曾有个奇怪的老婆子上门教过她这些，但彼时她只想知道是否有可以让人言听计从的药，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也大有用处。

    骆英有些怀疑地问：“这些东西你不会没有吧？”

    “有是有的，只是……”

    “来吧，”骆英巫女般说道，“你会成为京城女眷的座上宾，你会探听到豪门内宅最幽暗的秘密。”

    骆英是天生的商人，只花了一天时间和这个叫文容的小妾说上话，第二天的时候忘忧便迷晕了那个老嬷嬷，骆英径直拿着药到了小妾面前，告诉她这里的药可以解决她的问题，让她重返李家。

    小妾震惊地问两人为何把这药卖给她，骆英只是说这庙宇和豪门间一样，看似密不透风，其实毫无秘密，只几两银子前因后果便打听地清清楚楚。听到这小妾凄然一笑：“确实世间并无秘密，那我要它有何用？”

    “秘密是一回事，但别人愿不愿相信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情，看起来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最终，小妾在骆英的劝说下，用手上的镯子换下了这份药，骆英转身把镯子换成了银子，向女尼买了几天清净。

    忘忧觉得自己人生的井口都是骆英一个个给凿开的，这之前，她只看到自己头顶那一片天空，那些送到她身边的佳肴华服、召之即来的仆从、肆意尽情的玩乐，每一个都讨着她的欢心，这让她以为周边女子生活都和她差不多，所以她不能理解那些人的哀怨嫉妒争斗不甘。

    现在她得以窥见她们的生活，那种从她手中接过一瓶瓶毒药、刺向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忘忧不惮公然向一个招惹她的人拔刀，但这种阴暗中饱含阴谋的动作，还是让她有些不安：“她们会去杀人么？会被发现么？”

    骆英笑她：“没有你的药她们就不杀人了？或者没有你的药她们只能等着被杀，其实是在帮她们啊。”

    震惊之余，忘忧觉得自己领悟到了人生新的真谛。

    在寺里呆了月余，迎来了菩萨诞辰日，每年这几日慈恩寺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事，京城里女眷很多会拖家带口地来寺院祭拜并小住几日。整个寺院里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毫无佛门之地的清净。

    忘忧和骆英被给自母亲唤回了身边，师父们虽未告状却也没有什么好话，这让李氏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而忘忧则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边。

    与忘忧对比鲜明的，是哪些神采飞扬的女人们。

    鼎沸人群中，最显眼的属王安雅和李洛儿，前者是近期回京的明王家眷，时隔多年再一次来到慈恩寺，受到了最隆重的礼遇，她一身雍容华服，被周围的人簇拥着恭维着。而李洛儿则是人群中最抢眼的少女，她娴雅地跟在母亲身边，得到了周围长辈的夸赞。

    忘忧躲在树荫下望着往来的人群，京城不乏美貌高贵的女子，被众星捧月的只有这两人。可她们知道么，能高傲地站在人群中央，只不过是因为她们背后的男人，因为肃予君因为李相，因为，那些男人手中的权力。

    就是这种权力让她们前仆后继。

    夜晚，忘忧又一次辗转反侧时，被骆英唤醒，骆英一把捂住嘴半拖半抱地拉了出去。出门不远，忘忧发现那个李家小妾文容脸色惨白地站在月光下，见到她便一下子跪倒在地。

    文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听骆小姐说你那里有让人假死的药，李家主母今夜要杀掉我，请小姐救救我。”

    忘忧吓了一跳：“我可没什么假死药啊。”

    “那让人昏睡的药呢？看起来像病入膏肓的？或者，毒药呢？”

    骆英问：“之前不是给过你堕胎药？李家不就是咬定你怀了别人的孩子，就等孩子生下验亲。你之前不是咬定没有怀孕，那等孩子流了就死无对证，谁还会把你怎么样？”

    文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下定决心似地说：“孩子的确不是老爷的，但我想生下他！而且有没有孩子，他们都会弄死我。”她突然向忘忧磕起头来：“我知道你是有些毒药的，求你给我一些，我大不了去毒死他们。”

    忘忧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她：“叶忘忧？是不是你在那边跟人说话？”

    晚上忘忧与叶羽共宿一间厢房，因为听寺里的师父讲她似乎又不安分，李氏便叮嘱女儿看牢忘忧。叶羽半夜翻身觉得身边没人，起来一看发现大约已经跑出去一阵了，一下子睡意全无怒气冲冲地出门去找。

    骆英一伸手把俩人拽到旁边的树影后，想想又把忘忧推了出去：“就说你去解手。”

    忘忧突然从树后面窜出来吓了叶羽一跳，叶羽当然不信她的借口，攥着忘忧的手腕说：“你半夜三更干什么呢？我听到你跟人说话了！你不说我就告诉娘去！”

    忘忧想，反正说不说叶羽都是要找李氏告状的，便任由叶羽拽着，另一只手去怀里摸索。

    俩人正拉扯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周围响起了几声嘹亮的鸟鸣，几支箭破空而过，射中了不远处一个厢房，接着火光四起，照亮了半边天空。

    忘忧和叶羽都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突来的变故，叶羽抓着忘忧的手又紧了紧：“叶忘忧！你要干什么？！”

    忘忧看看远处蔓延的大火和逐渐喧闹人群，又看看身边的叶羽，觉得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驳斥她的愚蠢。这是文容尖叫着从树后面窜了出来拉住忘忧衣襟：“他们来抓我了！他们来抓我了！你救救我！把你的药给我！快给我！”

    骆英拦腰抱住她，但这个惊恐的女人似乎有无穷的力量，一直攀扯着忘忧不放。骆英按她不住，忘忧想掏把药干脆迷晕算，但竟然被拉扯着腾不出手，只能转头冲呆立在一旁的叶羽说：“看着干什么啊！帮我按住她！”

    四个人纠扯成一团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叶忘忧！就知道这里面有你的事！”

    忘忧抬头一看，李洛儿带着两个仆妇点着火把站在不远处。

    文容见到李洛儿立即瑟缩到忘忧身后：“他们要杀我，你救救我，救救我！用你的药毒晕她！我知道你有那种药的！我看你给我的嬷嬷用过的！”

    李洛儿在旁边冷笑一声：“我这次一来，就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说寺里流转着一些离奇的药。我想着这可能是某家阴损女眷做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还不信。现在看情形，我想得果然没错，而且我就隐约觉得跟你有关系。”

    “只不过我没想明白，李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手伸得这样长！”

    叶羽在一旁惊叫：“叶忘忧！你干了什么？！”

    忘忧觉得自己何其无辜，只不过想换些银子使唤，就被卷入这些事端。那两个强悍的嬷嬷已经得着令上前抓文容，李家的事情她连问都不想问，但不知为何文容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只觉得她能救自己。

    忘忧在两个嬷嬷碰到她之前把手里的药扬在了她们面门，俩人呛咳了一下就手脚不听使唤地瘫软在地。无奈离得太近，骆英也被迷倒了，叶羽这时倒是机警，捂住口鼻后退了几步。

    “果然是你！”李洛儿语气除了惊恐竟然还有丝兴奋。

    事情真是乱成一团，忘忧正头疼如何脱身，这时又听到不远处有一个低沉的男声说：“抓起来！”

    接着，树丛中出来几个蒙住头脸穿着夜行衣的男人，伸手擒住李洛儿就要捆绑起来。李洛儿满脸惊恐拼命挣扎：“放开我！你们是谁！叶忘忧，叶忘忧！你要干什么！”

    忘忧也惊呆了，本能地摇头。李洛儿挣扎间竟然撇到了她的动作，她又喊道：“你的药！你的药！毒晕他们！快……”

    李洛儿被劈晕了，呼喊戛然而止，只有救火的喧嚣声自远处传来。

    匪徒已经把李洛儿扛到肩上，转身要走，对其他人似乎没有兴趣。忘忧正暗自庆幸的时候，突然听到为首的那个嘀咕一声：“她刚才说什么？”旁人催促道：“什么都没说，快走吧。”那人摇摇头，似自言自语道：“不对，她说了。”

    他突然转身来到忘忧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叶忘忧！”他喃喃自语道，“她说叶忘忧还有毒药。”

    忘忧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