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不其然，辰时三刻赵晔便被嬷嬷叫起来，梳洗用过早饭后被哄着上了轿子，抬到了位于皇宫中心的文渊阁。

    这里自南朝开国便是教习宫中皇子的场所，景帝幼时便在这里受教。只是公主来到文渊阁学习还是开朝第一次，看到那顶以东珠为装饰，缠了银丝绣成帐面的软轿朝文渊阁驶来，在外守候的下人们皆是一惊。

    昨日景帝将这件事吩咐下来便震惊了朝野，自古以来，还未曾有过公主在文渊阁受教的先例，更别提景帝钦点的公主之师还是当朝宠臣、柳大学士亲子，年不及而立便便位居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柳衡大人。

    要知道那柳衡是何等的才华出众，当年以不及弱冠之稚龄连中三元，在殿试时笔出锦绣文章让皇帝连称三个’好’字，亲自点为状元。

    而且，京城之中谁不知，那柳生面白似玉，眼若星辰、是朝野上下公认的美男子。

    想到这里，侍奉在文渊阁的下人们齐齐打了个冷颤，看着公主锦轿，腰背更加下弯几分，在心中为这位还未进宫的柳大人捏了把冷汗。

    公主偏爱相貌出众的男子，与几位相公不清不楚的事情，在宫内是人尽皆知的事。

    现在就连朝野之上也不能幸免了吗……

    在下人们思虑各异的同时，锦轿缓缓停在文渊阁门前，为首的奉笔太监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上前几步立于轿前迎接。

    侍于轿前的绿漪向奉笔太监微微点头，随后伸手撩起轿帘，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只冰砌似的手自轿中伸出，搭在了绿漪的手面上。

    看到那只手，即便是见惯了宫中娘娘们的奉笔太监也是结结实实地一愣。

    下一瞬，轿帘被彻底撩开，昭烨半敛着双眸，玉面之上没有一丝表情，抚着绿漪走出软轿。

    空气中传来细小的抽气声。

    跟在奉笔身后的小太监们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呼吸。

    “都愣着做甚？”

    昭烨眉心微蹙，她一大早被叫起来本就心里不快，看见众人都愣愣地看着自己，唇线微拧。

    奉笔太监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拍拍衣袖伸出右手，腰背恭敬地弯下。

    “长公主殿下，今儿个日头太毒了，快里面请。”

    昭烨也感受到了日光的热意，抬手放在奉笔金丝纹绣的袖口上，抬步向文渊阁内走去。看呆的小太监们早已畏惧地低下了头，沿着通往阁内的石子路旁跪成一排，一时震惊之下他们竟然直视了公主圣颜，这事如果由皇帝追责下来，他们必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小太监们额头磕在被日光烧烫的石子上，狭小的视野中，玉白带水蓝绣文的裙角一扫而过，只觉得那轻飘飘的衣角仿佛是扫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几个定力不足的小太监耳根都红了。

    昭烨公主甚少出绮罗宫，所以就算侍奉在宫内的人也极少有机会见到她。

    虽然之前在宫内也曾流传过公主的美貌之名，但是……宫人们皆知当今圣上对公主的宠爱，暗地里不少人觉得是圣上刻意夸大、美化了胞妹的美貌。

    但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众人还沉浸在那惊鸿一睹中，那玉白的裙角便已经消失在了文渊阁内。跪在小石路旁的小太监们缓缓起身，抬眼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内，心中怅然若失。

    ·

    同时，文渊阁内。

    昭烨端坐在讲学堂中，垂眸看向桌上的摆好的四书五经与狼毫笔，毫无兴趣地移开眼神。

    讲学堂中很空旷，原本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堂内只有昭烨一人。她静坐片刻，只觉得鼻尖都是墨汁与书本、竹席繁杂的气味，丝毫不如绮罗宫中沁人的冷香，心中泛起一阵烦躁。

    “那柳衡在何处？”

    昭烨蹙起眉心，头上的点翠流珠步摇轻轻晃动，美眸瞥向奉笔太监。

    奉笔太监额上滑下一颗冷汗，陪笑道：

    “柳大人刚刚下朝，现已该在路上了。”

    昭烨一大早被叫起来，心气不顺，闻言眉头蹙地更紧，不满道：??“若是他这么慢，一大早叫我起来做甚？”??奉笔只得连连讨饶，看着面色不虞的美貌女子，心道柳大人一届重臣，好不容易下朝还要在处理公文之前抽时间来上课，哪里有让老师等学生的道理？?

    而且当年皇子们都是寅时就来上课了，跟他们比皇帝对公主已然是很优待的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奉笔只得小心侍奉，说着讨喜的话试图转移昭烨的注意力。

    可惜昭烨并不领情，她眉头紧皱，本就不耐烦上什么课，要是那柳衡都不来就更不用上了！她面上泛起几分愠怒，霍然起身起向门口走去、头上的珠翠微微晃动发出相击的脆响。

    “本宫不再等了，你去回皇兄，便说本宫今天身体不适。”

    昭烨朝奉笔冷声命令，话落不顾下人劝阻，转头便往门外走。

    然而，她一转身，额头便触到了一片温热坚硬的触感。

    昭烨瞪大双眼，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请公主小心。”?

    下一瞬，昭烨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头，醇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她抬起头，便见一名穿着绛哄官服，腰环玉带的高大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眼前。

    在确定女子站稳之后，柳衡收回手，垂眸看向面前头戴珠翠的美貌女子。

    “下官来晚了，还请公主恕罪。”

    昭烨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知道这人多半就是柳衡，她抬手抚过额头上的红痕，视线落在男子的眉眼上，半响后开口道：

    “你来的太晚，本宫已经要回去了。”

    语气比之前软了不少。

    绿漪本来已经准备上前劝阻，闻言松了口气，默默跪回原地。看来这个柳大人还算合公主眼缘。她抬眼看向男子俊朗的面容，果然是一表人才，眉若浓密眼如星辰，不负朝堂第一美男子的美名。

    柳衡沉默片刻，视线扫过女子额上的红痕，半响后推开一步，拱手俯身再次道：

    “请公主恕罪。”

    一旁静立的奉笔瞧见这个场景，眉心一跳。心想这柳大人作得锦绣文章，嘴却不怎么巧，来来去去就是干巴巴几个字，哪能讨公主欢心？

    昭烨看着柳衡低下的发冠，心中的怒气骤然便平息了不少，半响后她抬起下颌，施施然转身走回座前。

    柳衡许久都没有等到叫起，微微拧起眉头直起身，却看见昭烨已经坐在了桌前，凤目瞪得圆圆，眼中带着好奇看着自己，仿佛是在说：’为什么还不开始讲课’

    柳衡愣了愣，接着面上一晒。

    长公主在朝堂上早有刁蛮之名……这样看来也是有夸张的成分在的。

    他暗地里心思回转，面上却一点情绪都没露出来，抬手拿起了桌上的《大学》，淡然道：

    “长公主殿下，尊陛下之命，今天臣将教授《大学》的第一节。”

    昭烨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她早知今天是要学这个的。

    宽大的讲学堂中，柳衡开始讲。他不到十二岁便考中童生，对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讲习一个小节自然是信手拈来。他声音醇厚，语气悠然，对《大学》的讲解鞭辟入里且简洁易懂，甚至让只识得几个字的绿漪也听懂了几分。

    醇厚的淡雅的男声在讲习堂中回荡，柳衡讲到一半，视线从书上挪开，回头想看看自己的’学生’是否在认真听讲。

    他一回头，便对上了座前女子宝石般透亮的凤眸。

    昭烨坐在席上，双手优雅地交叉放在膝上，睁着眼睛与柳衡对视，见对方突然顿住，疑惑得歪了歪头，发间的珠翠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衡，怎么了？”

    穿着绛红色官服的男子垂下眼，视线落在女子身前完好如初的笔墨、眉心一跳。

    “……臣刚刚讲的不知公主是否记下了？”

    柳衡意有所指地看向空空如也的纸页。

    昭烨闻言了然，她睁着透彻的双眸，朝柳衡点头道：

    “本宫都记下了。”

    柳衡沉默。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本，浓眉微微下压，星眸看向满脸理所当然的女子：

    “请容许臣考校公主。”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是何意？”

    昭烨闻言一愣。她幼时也上过学，只是父皇请来的老师们从来没有敢提问的，每次都是讲完就走，留下的作业也有皇兄帮忙完成，所以她记忆里的上学，就只是出现在学堂内静坐几个时辰，殊不知她所以为学习到的知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有留在那颗漂亮的脑袋里。

    昭烨拧起眉头，眼神有些躲闪，不知为何从柳衡身上感到了几分压迫感。她努力回想刚刚男子讲习过的内容，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见女子脸上疑惑的神情，柳衡眯起眼睛，拿着书本的手紧了紧。

    ……不、他眼前的是本朝最受宠爱的长公主，不是家中的弟妹。

    柳衡顿了顿，轻声道：?

    “公主，俗话有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臣所讲解的内容，您还是拿笔记下来比较好。”?

    一边跪坐的绿漪闻言，很自觉地走上前跪坐在公主桌前，抬手拿起研石准备为公主磨墨。

    昭烨转过头，看着绿漪纤细白皙的手指拿着墨色的研石，不满地蹙起眉：

    “绿漪，你不必做这些，平白让墨污了手指。”

    绿漪顿时愣住，拿着研石不知如何是好。

    昭烨回过头，看向柳衡，语气平静道：

    “柳衡，本宫不喜欢用笔，因为墨迹会沾染在手上难以去除。”

    讲习宫中刹那间一片静默。

    奉笔太监闻言，眉心狠狠一跳，顿时把头埋的更低。

    长公主殿下……真是语出惊人。

    一旁的绿漪也是狠狠吃了一惊，虽然她知道自家公主早就有这个习惯，可没想到公主居然就这样在柳大人面前说出来了。

    柳衡陷入沉默。

    被同僚评价为镇定庄肃的柳大人垂下眼，看着女子略显无辜的小脸，手上再次捏紧了书页，星眸暗沉下来，恍然间觉得手中握着的不是《大学》而是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