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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唯捷径以窘步

    南霞县西城门外的官道上,远远就见一阵尘土扬起,数百骑兵如奔雷之势直向城门而来。领头一位穿着虎头明光铠的大将,身材魁梧,头顶红缨盔下是一张神色严肃、饱经风霜的脸。

    王虔仁接了孙博的信,立时点了三百亲兵出营,带着那几个传信的到了南霞县。那信中只简单说自己得罪了威远军的大将,请主帅过来主持公道,王虔仁忖着孙博平日那副德行,以为他在地方上横行无忌,被人拿了,便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到了城下,见守城兵丁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懒散样,王虔仁嗤笑一声,连马都不勒,不打招呼就带着部下冲进了城。

    不料进了城中却觉出不对来,青天白日,又无战火,这街道上怎么行人寂寥?他挥手让队伍停下,刚要细探,街头巷尾突然涌出了大量兵卒,将他们团团围住,四周屋顶、不远处的城楼上,埋伏的弓箭手也瞬间冒出。

    见此情形,王虔仁怎还不知自己被算计了,既惊且怒,立刻抽出随身长剑准备迎敌。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合围的兵丁缓缓挪出一条道,一个同样身着铁甲的高大男子打马行来。王虔仁看清马上的身影,不由怒喝道:“赵永?你想做什么!”

    “王大将军,国主有请。”赵永也不多言,直接开门见山。

    王虔仁此刻还蒙在鼓里,毫无准备,闻言悚然一惊。

    对方却不做解释,只调转马头向驿馆行去。王虔仁只得撇了部将跟上,到了驿馆里,卸了兵器,进到会客厅中。有侍从给他奉了热茶,他勉强喝了一口,又随手搁下,嘴里根本尝不出滋味来。

    孙博还能给他写信,他本以为不是多大的事情,没想到……没想到国主竟到了此处,难道,那厮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不成?

    亦或是,那件事情,被发现了?

    王虔仁本就一无所知,又在厅中被晾了半晌,心中转过无数猜测,越发忐忑起来。

    直到耳中传来侍从唱赞,屏风后走出一道白衣身影,他立时抬头,未敢多看,整肃衣着就跪了下去,“臣,辅国大将军、定南军主将王虔仁,叩请国主圣安!”

    司马玉龙看着跪在厅中的大将,只觉他顶上白发又增了些许,心中暗叹,四年前此人在紫宸殿中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如今却是世事无常、人心不古了。

    “王爱卿请起,坐下说话吧。”

    “谢国主。”王虔仁依言起身,却哪里坐得住,当下就道,“国主驾临西南,臣却未尽护卫之职,令宵小惊扰国主圣架,臣失职,还请国主责罚!”

    “宵小惊扰?王爱卿何出此言?”玉龙淡淡道,他倒要看看,此人对孙博的行径到底知晓几分。

    王虔仁低头暗自沉了口气,缓缓道:“臣接部下传信,到了此处才知,军中派到此处开矿的校尉孙博犯下大罪,已被赵将军拿下了,想是……那贼子言行悖逆,触犯律法!军中一个无名小子,竟劳动国主亲自问询,乃臣束下不力之过,愿请同罪!”

    “你愿同罪?王爱卿,你可知这孙博身犯何罪?本王若是真判你同坐,你便要血溅当场!你可是心甘情愿为了一个兵痞,引颈自戮?”

    平淡的声音从头顶上飘来,王虔仁却吓得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君上有命,即便是要臣赴汤蹈火,臣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只是,臣愚昧无知,耳聋目盲,竟未察觉军中鼠辈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现下如坠烟海、不得半解,伏乞国主明言昭示,臣纵死无尤!”

    看来是对私开矿脉一事一无所知了,玉龙冷眼打量他片刻,拿起桌上几本簿册,递给一旁立着的朱雀。

    朱雀知机,躬身接过,走到王虔仁近前,沉声道:“天启二年,罪吏沙贲,时任南霞县县令,查得明霞山中藏有铜矿,报请工部开矿,并未获批。”

    南霞县铜矿……并未获批?那岂不是,私自开矿?!王虔仁霍然抬起头,眼中都是不敢置信,“我确是接到了开矿批文,方才将人派出……”

    “一应证据都在此处,将军大可自行查阅。”朱雀把册子一递,不再多言。

    沙贲与孙博虽还对所谓的靠山心存幻想,不肯招认,县衙的典吏却早就老实交代了,还有城中富户的供词,查抄的账册、家产名册,林林总总,直看得王虔仁眼冒金星。

    他抖着手把这些簿册翻过,看到最后,连跪都跪不稳了,只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官兵勾结,私开矿山,笼络商贩,中饱私囊,还欺压县中百姓,滥用公权,逼良为娼,致数百人命葬身山野……

    这些人,何止是触犯律法,简直是将南霞县的天捅了个窟窿。

    玉龙见人惊得冷汗直流、惶然失色,默默摇了摇头,“既知全貌,你可还敢与孙博同罪?”

    “臣……用人不察,识人不清,竟放纵手下兵丁为祸至此,害苦了一方百姓,无颜再位列人臣,理当同罪!求国主降罪!”王虔仁脸色灰败,心中已是悔极,当下将腰间符袋一解,叩首请罪。

    “降罪一事,待厘清罪状,再谈不迟。”玉龙将手中折扇缓缓合拢,眼神幽深,“你既用了‘放纵’一词,本王便有些好奇,孙博一个市井无赖,如何入了你这辅国大将军的眼,竟成了昭武校尉?”

    这才是让他最为难解之处,自从知晓王虔仁与孙博过从甚密,他就多方探查,想找出这二人之间的关联,将二人生平经历都查了一遍,也让暗卫审问了孙博手下的兵丁,均是一无所获,直到今早,方才得知真相。

    果然此话一出,王虔仁就沉默了,捧着符袋的手僵了一瞬,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回答。

    “想来也不会是因为那孙博才学过人,你与他也谈不上什么家族姻亲、往日情分,却仍在他身陷囹圄之时出手相助……”王虔仁不敢答话,也在玉龙意料之中,他仿佛没看见此人僵硬的身形,平淡道,“既非心腹,也无恩情,那便是你有把柄在他手中了。”

    低头跪着的王虔仁蓦然攥紧手中符袋,绝望地闭了眼,事到如今,他也瞒不下去了。

    细说此间缘故,还需从十多年前一场大战说起。

    叶贼篡位后,南诏窥得楚朝时局动荡、民心不稳,便生了异心,借此机会大举兴兵犯境。十八年前崇南关大战,定南军侧翼援军中了南诏埋伏,伤亡惨重,崇南关守城主力血战半月,终于在敌军强攻下败退,主帅聂英伤重而亡,全军收缩阵线,退守河西高地。

    副将白武临危受命,接过帅印,勘合地势,布机关阵数,以十八惊雷阵结成虚实变化、攻守兼备的防御之局,方才将南诏敌军挡在了苗盘江外,此后十多年,南诏多番进攻,但却始终未能突破惊雷阵局。

    崇南关山高险峻、山势连绵复杂,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南诏举全国之兵,二十万余众,对定南军五万守城兵将,依然是伤亡惨重,历时半月,不知填了多少人命方才攻了下来。

    而河西高地不同,地势虽高,却不复杂,若敌军渡江破阵冲上山坡,再往前就是丘陵地带,可说是一马平川。若是让南诏再攻下此地,只怕如今的益州地界,有一半都要沦于战火之中。

    玉龙对南诏议和、再开互市之举多番思量,缘由正是在此。最为有利的局面,自然是定南军战力强劲,能够重夺崇南关,届时据险以抗,再开互市便安全得多。

    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拿下崇南关,现下的河西高地也是不容有失的,若是定南军能严守高地,互市一事也尚有商量的余地。

    既然两国尚未议和,此时便还在战中,莫说是边贸往来,就是对阵的将领要互通书信,都是不容易的。虽然这两年,瞅着楚朝国力日盛,南诏已不敢再进犯,但停战与恢复邦交之间,总还有一段路要走。

    症结就在此处。

    崇南关昔日是归楚朝版图的,被南诏夺去后,当地很多百姓便与江对岸的亲人断了联系,本都是同宗同族之人,血脉亲情却不似两国邦交说断就断。

    西南多山,本就地处偏远,又地力不丰、土壤贫瘠,因此当地人户多是困苦,勉强维生,偏又遇上奸臣当道、吏治衰败,许多子民在重税之下都要活不下去了。于是便有人铤而走险,私渡关卡,联系上江对岸的亲戚,倒卖两地的物产。

    这种事,抓到就是要掉脑袋的,白武掌帅印时,严惩了几次,就不再有人敢犯。到了王虔仁执印时,消停多时的偷越者又现了行迹,他抓到几个,本想依律处置,却发现这些人都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家中还有卧病的高堂,实在是苦不堪言。若是把成年的男丁杀了,只怕全家都要跟着去死。

    于是他便把人放了,只要不涉紧俏物资、不夹带军情,对偷渡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事他做得隐秘,本来只有几个亲信知晓,不料孙博却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还以此要挟他。

    王虔仁动过杀人灭口的心思,但这厮真是狡猾得很,来找他之前,先借着出营采买的机会,把事情透给了外头的小流氓,若是隔日接不到商定的暗号,便把事情捅出去,让王虔仁身败名裂。

    即便已经得知真相,此番再听人亲口承认,玉龙依然是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堂堂一个正二品大将军,竟被几个市井混混拿捏,王虔仁,你可真是好得很!”

    王虔仁惭愧地低着头,无言申辩。他曾想过把孙博的同伙一起抓了,可是那些大混混手底还有小混混,他担心杀了几个,总还有漏网之鱼,投鼠忌器之下,便许了孙博一点好处,想将人稳住。

    此人倒还有点眼色,提的要求并不十分过分,生怕把王虔仁逼急了,杀人灭口。因此在他主动请缨,要来南霞县开矿时,王虔仁并未多想,以为他至多图点小利,怎料想,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那谭皋又是怎么回事?”玉龙平复一下怒气,冷声道。

    “谭皋知臣重用孙博,起了疑心,多方探查之下,发现了私渡之事……”说起谭皋,王虔仁脸上愧色更浓,谭皋是与他生死相依十几年的兄弟,他却为了遮掩罪行,不得不将人藏了起来,“他苦心相劝,望臣不要一错再错,亡羊补牢,臣无法,只得将他困在了军营附近的一座山中。”

    军中惯例,为免主帅离营后突遭袭击、军中生乱,主帅离营时都要留下一二心腹大将守营。王虔仁此次出营时,依例去找谭皋交代了一番,于是跟踪的暗卫便也发觉了,偷偷将人带出,星夜兼程赶到了南霞县。

    玉龙见王虔仁之前,便先见了谭皋,对于定南军中这些弊病,总算是理了个清澈。他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言,问道:“身为戍边大将,私放偷渡者在先,为掩盖罪行,滥用职权在后,更是对多年袍泽出手,王虔仁,你可认罪?”

    “罪臣知罪,听凭国主处置!”王虔仁眼中含泪,重重磕了个头,“即便受油煎火烹,亦是罪有应得,只是,还望国主念在西南百姓生计艰难,不要追究他们偷渡之罪……”

    玉龙却不为所动,“本王自问,登基以后,轻徭薄赋,约法省民,一路巡察至益州境内,所见也多是耕者有其田的安定之景,怎么偏到了你西南边境,如此特殊,唯有私渡关卡方能存活?”

    说起此事,一直低声下气请罪的王虔仁有些激动,“国主容禀!您继位后自然是四海承平、百姓安乐,近两年私渡关卡的已然少了很多!只是,罪臣细细查过,确有一些积贫之家,如今还是生计艰难!西南山地本就难以耕种……”

    “难以耕种便不种了?”玉龙冷声打断,脸色更是隐隐泛青,“你身为戍关大将,不司本职,严守门户,竟还越俎代庖,插手地方官府事务!如何振兴百业、充实仓廪,此等民生要事,你一武将一知半解也就罢了,连严守边境、严防泄密的要害都不懂吗!”

    “国主息怒,罪臣自知泄露军机罪不容恕,然那些偷越的边民都是穷苦人家,他们从未知晓任何机密,罪臣也多方探查过,他们每回过境之时,不过带些散货钱粮……”王虔仁又是出口哀求道,只盼国主能对偷渡一事留些余地。

    见人不但不知悔罪,竟还出言辩解,玉龙更是怒上心头,拂掉手边茶盏,喝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失了崇南关后,定南军在地利上本就不占优势,如今的安定,惊雷阵居功至伟,若是此阵被破,不堪设想。

    而且,难道只有惊雷阵的布局方才算是机密?西南一带的米价粮价,水旱灾情,地形地势,官吏良莠,这些消息,到了有心人手里,都是可以利用的情报。

    玉龙前阵子方才借金荻的陈年旧事布了杀局,没想到转眼间就发现西南出了这等纰漏,当下气得头晕目眩,伸手撑住了眼前的书桌。

    见此情状,朱雀刚要上前,在屏风后坐着听了半晌的珊珊忍不住了,疾步走出来站到了桌前,“王大将军,你是否觉得,与那些边境子民的性命相比,偷渡财货一事无足轻重?”

    屏风后突然冲出个姑娘,王虔仁呆了呆,又见国主与朱雀都未有异议,当下言语间也不敢放肆,低声道:“南诏请开互市,国主与诸位文武大臣皆是认为可遣使一谈,也便是说,边贸往来,本是利民之举,既然君上已有此意,又何必……”

    “遣使往来本是礼数,王大将军,不要妄自揣测上意。”珊珊冷冷盯着他,见他不以为然,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突然话锋一转,“王大将军昔日也曾认为,孙博不过是图点蝇头小利的无赖罢了,以为给个校尉之职,人就能安分下来,可如今呢?”

    “欲壑难填,人一旦失了敬畏之心,便与猛兽无异。”

    此话一出,王虔仁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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