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行去定南军，头等大事自然是让谭皋平稳接过帅位。好在王虔仁最后放下执念，看开不少，把军中事务又与谭皋细细交代了，连着他带到南霞县的三百亲兵，俱是托付给了谭皋。因而此番换帅，虽然有些忙乱，倒也还算顺利。
谭皋把主帅的营房让出来，恭请国主住了进去，倒也不是媚上讨好，更多是为了便于国主巡视军情，主帅居所，正是多年情报汇聚之处。
此刻二人正看着布防图商议什么，就听屋外传来了喧哗声。
李参将本与玄武守在屋前，远远就见一人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一路上兵丁也不敢拦她，于是急忙上前把人拽住，“我的小姑奶奶，营中这几日有大事啊！您能不能消停会儿？”
“什么大事？你给我说清楚，王将军怎么好几日都不露面了？还有，谭将军不是去剿匪？何时回来的？”
来人虽一身兵服，出口却是清脆明亮的女子声音，玄武在廊下眯起眼，定南军中还有女兵不成？
李参将还想将人劝走，谭皋在内开了门，“把人带进来吧。”
这两日忙着交接军务，都把这小祖宗忘了，正好，将此事交给国主处置，想来她也无话可说，谭皋瞥了眼院中女子，转身进屋。
那女子虽然闹腾些，但怎不知察言观色，被玄武一个生人领进主帅屋里，又见主位上坐了个年轻公子，暗自揣测，怕是朝中来人了，当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大胆兵丁，见了国主，还不拜见！”玄武在一旁冷喝一声，女子顿时被吓得腿软，连忙跪下，更是不敢说话了。
玉龙见了人有些惊讶，看向一侧谭皋，“这定南军中还有女兵？”
还不是那个王虔仁做的好事，谭皋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恭谨道：“国主明鉴，我军本没有女兵，这位，是故骠骑大将军、赠太傅、上柱国、定南军前任主帅聂英之孙女，聂明舒。聂姑娘三年前到营中求见王虔仁，想留下来做女兵，王虔仁念及先人恩泽，就答应了。”
自然，他是反对的，好好的多出个女兵，这不是添乱嘛！
“聂氏子孙聂明舒，叩请国主圣安！求国主念在小民一片赤诚报国之心，给小民一个机会！小民定不惧生死，守西南平安！”聂明舒知晓谭皋向来不赞同的，此时抓住时机，连忙磕头请求。
竟然是聂帅的孙女，难怪能留在营中，玉龙了然，“聂姑娘不愧是将门之女，一心报国，想必聂帅在天之灵也定十分欣慰，不过军中确实并无女兵建制，你留在军中也多有不便。”
“国主容禀，小民已在军中操练三年了，恪守营中规矩，从未出过差错！而且自小受家人教导，熟知兵法韬略，若蒙圣恩，能留在营中……”聂明舒哪儿能就此罢休，又是出言恳求，不过被人打断了。
“你留在营中，就是最破坏规矩之事，”谭皋不由她继续辩解，冷哼一声，“为了你一个女子，营中专给你拨了间独屋，其他兵将平日都得绕道走，这算哪门子规矩？”
“又不是我逼着他们绕道的！”聂明舒瞪大双眼，晒成小麦色的脸上都是不屑，“一群男子畏畏缩缩，比女子还磨叽！”
“你不磨叽？嘴上说得好听，一回头，就因为人家说了两句嘴，你不爱听，把人牙都打掉了！”
“那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我反击一下怎么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还不是我一合之将，都是废物！掉了牙也是自找的！”
二人在营中针锋相对多时，言语间只要带了点火星，那都是一点就着，当下哪还顾得上是在国主面前，俱是毫不客气地对骂起来。
谭皋骂了两句觉出不对，他脊背一寒，想起来这不是王虔仁的屋子了，连忙回身跪下，“臣御前失仪，胡言乱语，扰了国主清净，请国主降罪！”
聂明舒也是连忙缩了回来，低头跪好，都怪这场景过于熟悉，她不知不觉就被带跑了……
见二人吓得都不敢再开口，玉龙失笑摇头。这番情形，他见得多了，每回上朝，宣政殿中都是这么热闹，文武百官论起事来也是吵得沸反盈天，当下也不以为意，笑道：“二位都是性格直率之人，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二人讪讪起身，谭皋不敢再多话，只待国主离营后再把这小姑娘送走；聂明舒倒是还想趁机恳求一番，可是眼下这情形，她也是没脸再开口了。
玉龙坐在上首，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只觉得有趣得很，思量片刻后笑道：“听你们方才所言，这位聂姑娘身手不错，营中兵士多有不及？”
“不敢当国主夸奖，寻常兵士，即便是受训五六年的，小民也有必胜的把握！前些日子还与谭将军手下亲兵打了一架，对方也是有所不及！”聂明舒一听有戏，连忙抢先开口。
那是他手下兵将不与女子一般见识罢了！谭皋暗自咬牙，低着头刚要开口，就听国主又道：“只是，军中将士，自然以听从号令为先，眼下谭将军方才接掌帅印，正是立威之时，军中人事，本王也不好直接插手。若是聂姑娘留在军中，将来必得听从谭将军号令，因此，你此番想要留下，自然得谭将军点头了。”
此言一出，聂明舒心中震惊，谭皋这就接了帅位，那王将军呢？
谭皋心中却是一喜，国主不插手此事，仍交由他做主，那他可以把人送走了？只是，他眼角瞄了眼国主的神色，总觉得国主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于是二人又都是满腹疑惑，一副想问又不敢开口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玉龙笑着端起茶盏，不再言语。
在屏风后看了半天戏的珊珊终于转了出来，同样是笑得十分开心，“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聂将军的孙女，听说聂家枪法行云流水、动若奔雷，不知能否向聂姑娘讨教一番？”
她笑着将屋中女兵打量一瞬，也不介意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上前拉了人就走。
如果白姑娘出手帮她，那这聂小祖宗岂不是留定了！谭皋心中纠结，咬了咬牙刚要开口，玉龙喝够了茶，放下茶盏，“你二人吵嘴斗气，争执不下，三年都未能得出结果，你可知是何缘故？”
那自然是因为王虔仁那厮想做个圆滑的老好人，谭皋低着头腹诽，不过他自然知晓，国主此话定有深意，垂头想了想，“因为我二人虑事角度不同，所求不同，因此未能和平共处。”
虽脾气刚直了些，但确实是个聪明人，玉龙摇摇头，笑了，“既然你心中都明白，又为何无法化解此事？谭皋，如今你身负重任，为人处世更要周全一些。所谓上兵伐谋，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于用兵一道还算精通，怎么到了人情世故上，却只知蛮力攻城？”
以前自己就是过于恣意，今日方才忘形失仪，然而他以后要扛起八万军将的生死，西南边境的安危，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胡天闯地的副将了……谭皋抿紧了嘴，跪下沉声道，“微臣任性妄为，令国主忧心了，今后定会谨遵教诲，笃思敏行，履主将之职，厉兵秣马，严守边疆，不忘前人血泪，不负国主重托！”
“好！古之王翦，今之谭皋，本王相信你能做到！”玉龙将人扶起，拍拍他的肩，于此事上便点到为止，又谈起军中其他事务来。
珊珊把人拉出来，自然不是为了比划招式，她将人带回自己的房间，打算好好畅谈一番。
二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活泼外向的性子，很快就熟悉起来，在得知她是白武之女时，聂明舒睁大了眼，“原来你是白帅的女儿！我正奇怪呢，方才你将我拉走的时候，那个谭皋怎么一句话都不敢说！竟然是这样！”
谭皋不敢说话自然是因为国主在场，珊珊噗嗤笑了出来，“怎么你仿佛对谭将军颇有意见？他对你做了什么？”
说起这个，聂明舒顿时来了精神，她撸起袖子指了指主帅营舍，“就那间屋子，你瞧见没？这三年来，除非谭皋不在营中，否则我每隔两三日就要拉着他去王将军面前评理！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离谱的人，他都年过四十了，比我们长了一辈，却完全没个正经的样子！为了把我赶走，他……”
聂明舒还真是清清楚楚地把这三年来谭皋做的事情数落了一遍，譬如王虔仁要拨一支小队给她，谭皋偏要她从伙头兵做起；以她是女子为由，给她分了最偏僻的屋子；平日训练的时候，不准小兵与她对打；巡营瞭望之类的事情，也不让她参与。林林总总，花样繁多，总之就是到处给她使绊子！
珊珊听得乐不可支，一边吃果子一边不住点头，见她说累了还给她倒了茶水。聂明舒豪爽地一饮而尽，磕着茶碗长叹一声，“我这几年能坚持下来，多亏了王大将军的帮助，可是他如今不掌帅印了，轮到了谭皋！这可怎么办啊……”
珊珊听了半晌，正要说上两句，聂明舒又凑近她问道：“你知不知道王将军去了哪儿？他是不是被调到别的军中了？”
“难道你还想跟着过去？”珊珊横她一眼。
被看穿的明舒摸摸鼻子，笑着拉住珊珊的手撒娇，“哎呀好珊珊，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
此事也不算机密，待中书明诏一发，全天下都知道了，珊珊抿了抿嘴，拉过人低声耳语两句，把明舒惊得瞪大了眼。
“这……不会吧，王将军，怎么、怎么如此大胆啊？”明舒震惊地捂住嘴，一时有些被吓住了。
“虽说此事迟早会公告天下，不过你现在就先不要外传了。”珊珊叮嘱一句，见她认真点头，又捏捏她的手笑道，“现在军中无人偏帮你了，你可还要留在军营里吗？”
“当然要留下！”明舒坚定地点点头，“我不怕吃苦，从个小兵做起也行，我只求能如男子一般，上阵杀敌，用一身本领报效国家！”
“好志向！我支持你！”珊珊由衷为她鼓掌，“世间女子不易，多是被困在家中相夫教子，如你一般独立，能凭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番天地的，可是十分罕见！”
明舒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其实聂家本就是世代在军中扎根的，我家祖上出过好几位巾帼英雄！譬如我曾祖母，那会儿我家附近有流寇作乱，还未等附近驻扎的将领腾出手来收拾，我曾祖母领着县城卫戍营就把人给灭了！”
聂家先祖是随开国太祖打天下的武将，战功赫赫，还得过丹书铁券。不过后来聂家卷入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里，丹书铁券丢了，举家迁出长安城，回了祖籍南阳。
此后很长时间，聂家都十分低调，还出了几个文臣，直到聂英一代，聂家在军中又开始显赫起来。
“我祖母还说呢，我是我们聂家最有天赋的孩子，学兵法时一点就通，比我爹我大伯还有那些哥哥们强多了！”明舒说着有些郁闷，“可是你看我，到了军中这么久，连一个正经的职分都没有……”
“军中历来都没有女兵建制的，这也不能怪你，你再努力也是难办。”珊珊托着腮道。
“可是我曾祖母她们……”
“你的先辈们可不是女兵，而是女将！”
“女将？！”明舒霍然起身，明白过来，“你、你是说，可是，连让我当个小兵都不答应，他谭皋能让我领军吗？”
“那就看你的本事啦，”珊珊笑道，想起孙博的事情，“只要筹谋得当，一头猪都能当校尉，你这么聪明，带兵打仗有什么不可以？”
明舒被她逗笑了，但是思索片刻后，又缓缓沉了眉眼，犹豫着开口道：“可是，珊珊，我觉得，带兵是有大学问的事情，来到军营以后我才发现，仅学了兵书上那点谋略是远远不够的！带兵之人要熟悉手下兵丁的能耐，了解地形地势，随机应变，灵活布兵……我觉得我还做不到。”
“所以谭将军让你从伙头兵做起，还是有点道理的嘛。”珊珊戳戳她的脸，笑得有些狡猾，“三年前你刚到营中时，对排兵布阵定然是一窍不通的，不过如今你总该熟悉一些了吧？你在营中三年，难道当真一点不知这些兵士的能耐？也不了解他们平日如何训练、如何布阵吗？”
“知道是知道一些，只是，我从来没有正经上阵厮杀过，他们出去剿匪都不带我！我连个普通兵士都不如，怎么能够带兵呢……”明舒有些低落地叹道。
“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统率定南军八万兵马，你怕什么……”珊珊无奈摇头，这姑娘也太实诚了，“行军打仗的经验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若是不抓紧这次机会，谋个正经职分，恐怕就要收拾包袱回家去了。”
珊珊见人还是有些忐忑，只得把话跟她掰开了，“你觉得军中为何没有女兵？即便咱们能凭着技巧，撂倒三五个大汉，在力气上终究不如男子。行军打仗不仅要提剑杀敌，还要长途奔袭、押运粮草，潜伏迂回、重械攻城，在这些事情上，女子就是不如男子有优势。”
“咱们唯一不逊于男子的，是排兵布阵的智慧！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武艺比你高强的男子多不胜数，但如你一般熟知兵法的又有几个？因此你若要在军中出头，只能做领军之人，从普通兵士做起，是没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