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盘问半晌，又一同用了接风宴，眼看月上梢头，康家人终于把人送到了东南边的客院歇着，一家三口关起门来在北边的德辅居聊得兴起。

    “盛阳，你先说说，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那位楚公子通晓几桩？”康三爷呷了口清茶。

    被老爹点名的康盛阳呵呵一笑，这哪儿是楚公子通晓几桩的问题，实则应是，人家想让他知晓几桩。

    譬如对弈，他神情凝重，左思右想，楚天佑左手摇扇，右手品茗，最后十分客气地赢了他半子，仿佛双方势均力敌，但他能傻到那份上吗？

    又譬如赏画，他随手拿出一幅祖父的珍藏，刚挂起来，还未及开口，人家已然笑道：“气韵雄壮，笔迹灵巧，脱落凡俗，骨气自高，颇有吴带当风之像。据传画圣吴道子的高徒卢稜伽，晚年常在寺庙修行，笔法大成，颇似其师，这幅高僧诵经图应是其晚年得意之作。”

    一语中的，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把画收了，又转向茶室。

    这回终于把人难住了，楚公子道自己不通茶艺，不敢班门弄斧。康盛阳先还得意，自家可是种茶贩茶起家的，怎么也能比人略胜一筹，于是他准备来个漂亮的凤凰三点头，以茶会友。

    然尚未到倾水冲泡一步，在他沸水洗壶之时，经年使用的茶具溢出茶香，那楚天佑鼻尖动了动，又是笑道：“茶气清新甘醇，经久不散，可是上好的乌龙茶？”

    “不错，此茶乃是本地特产的凤凰单枞，香气持久，滋味鲜爽回甘，好茶之人可是十分喜欢！”康盛阳挑了挑眉，就他手中这小小茶饼，拿出去卖能换千两银子呢，若不是与楚天佑相谈甚欢，他才舍不得拿出来。

    楚天佑笑着点点头，谢过他好意，又夸起茶具来。

    康盛阳一开始还与有荣焉，待泡完了茶开始静心细品，渐渐回过味来。嗯……他怎么觉得他像个茶博士？

    听自家这不争气的好大儿把过程一说，康三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早跟你说过，天外有天，别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劲儿就不思进取，这下可好，遇着对手了吧？”

    他不思进取？康盛阳呵呵一笑，“爹，就算我这两年惫懒了些，眼力总还是有的，这位楚公子就算是放到酩山书院里，那都是独占鳌头的人物！你就别难为你的败家子了。”

    初在家馆开蒙时，康盛阳就显出了极高的天分，祖父觉得家中西席才学有限，怕耽误了他，就把他送到了酩山书院求学，师从琅琊王氏后人。于学问上虽不至登峰造极，但在交州地界的年轻一辈中，确实算是出类拔萃。

    莫说他本人学问如何，就说他在酩山书院十年间，江南世家、豪强大族的后辈见了不少，惊才绝艳之人如过江之鲫，但那些人，年少成名，多少带点目下无尘的高傲。

    康盛阳自问虽不及人家才华横溢，但与这些奇才相交，也不会处处落于下风。可这楚天佑，却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二人虽相谈甚欢，但要说摸清底细，那真是太高看他了。

    “呵，知道自己败家，还不多努力些！”康三爷横了儿子一眼，顺口玩笑一句，想到丁五味有意无意透露的那些事，面上也有些迟疑，“这位楚公子，还真是个极厉害的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君子雅艺亦是了若指掌，更别说他助丁大人办案，桩桩件件处理得十分周到，这等本事，可不像是一般的世家公子能具备的……”

    杜氏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你们，没见到人时，觉着人家是歪瓜裂枣，见了人发现过于优秀，倒还更忐忑了！要我说，才学出众总比一事无成要好得多吧？而且这人是珊珊亲自看中的，他们两情相悦，你们还想棒打鸳鸯？”

    “啧，怎么就棒打鸳鸯了……”被嫌弃的康三爷扯扯嘴角，他不就是觉着，这未来女婿怕是家世显赫，担心珊珊嫁过去受欺负嘛，“你同珊珊聊得如何？她可说了这楚公子的家世来历？”

    “这倒没细说，只说是长安的世家出来的，仿佛族中在朝政上很是得力。”杜氏捧起茶盏润了润喉，想想又道，“横竖那个白老太太能看中的人家，定是咱们拍马也追不上的，簪缨世家还是清流门户有何区别？这位楚公子任由我们考校半天，依然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已经是很给我们面子了。”

    说得也是，他们一介商贾，在南海还能说上几句话，到了京城，根本没人放在眼里。

    康三爷默默叹了口气，珊珊这孩子，若是爹娘还在，怎会有这些烦恼，什么高门去不得？偏偏双亲早逝，长安那些亲戚还都是势利眼！如今找到一个对她好，门当户对，又不嫌弃他们康家商贾出身的世家公子，已是十分和美的局面了。

    这厢康家人在琢磨外甥女的婚事，那厢珊珊正带着人熟悉客院的布局。

    “天佑哥，你们就住这里，沿着方才过来的小道往东走，就是水榭，往南走便是前院。”珊珊推开一扇房门，回头笑道，“若有什么问题，吩咐下人就好，我就不在这儿陪你们啦。”

    她在舅家，向来是住母亲出阁前的院子——无忧小筑，就在德辅居边上，恰与客院一南一北，好得很。

    楚天佑无奈地点点头，“好，那你早些去休息，不必担心我们。”

    “慢！我还没说话呢。”彻底被无视的五味翻了个白眼，拦住了将要离去的珊珊，“今天跟康三爷聊了半天，我倒是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诶，你俩老实交代，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在认识我以前就已相识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珊珊与天佑对视一眼，想起那场荒唐的刺杀，有些不好意思。而天佑则是笑意盈然，意味深长地瞥了五味一眼，“说起来，我们能够相识，还是多亏了五味你呢！”

    “多亏了我？”五味捧着瓜呆住了，震惊抬头，“这其中有我什么事啊？”

    “自然有你的事。”天佑悠然笑道，坐下倒了杯茶，“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松州县假扮国主，传得满城风雨，我与珊珊听了这等奇闻，就都去看热闹了。”

    “什么？！你们居然是这么认识的？！”五味目瞪口呆，多管闲事还能管出个媳妇儿来啊，“当时上百花楼看热闹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不行，你们再详细说说，具体是怎么认识的？”

    “五味哥，你几时变得这么碎嘴了？！”眼看这人还不肯罢休，珊珊急了，站起身来瞪了五味一眼，粉着一张脸气道，“这些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再敢胡乱打听，我就把你撵出去，让你露宿街头！”

    说完就跑了，徒留师徒二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五味摸摸脖子，心有余悸，“啧，珊珊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楚老幺啊，你可得小心点……”

    眼看珊珊身形渐远，楚天佑收回视线，笑瞥了五味一眼，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低头喝茶。

    “啧，你别老笑，有什么好笑的！”五味挪过去捅捅他徒弟，“你快跟我说说，你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嘛……你猜？”楚天佑笑得更开心了。

    这人真是太欠扁了，五味被气得撸起了袖子，想要揍人，拳头都攥起来了，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哼笑一声，“诶，横竖你都认了，你与珊珊是因我才相识的，这么说来，我好像无意之中当了回媒人啊！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也不多要，媒人红包，五百两拿来！”

    楚天佑闻言又是大笑出声，伸手拍了拍他师傅，“好，媒人红包少不了你的！等我们成亲时定双手奉上，而且定会多于五百两，如何？”

    这还差不多，五味得意一笑，想想康三爷那难缠的样子，又啧啧摇头：“不过啊，一个舅舅就这么难搞，要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他还不知要怎么为难你呢！以前珊珊不是说过，她白家那个祖母好像还是什么大人物吧？你能不能搞定啊？”

    “我要提亲，自然是先上白家，得了白老太太首肯，才到珊珊的外家拜会，怎会有人先上外家？”楚天佑无奈摇头，这个五味在想些什么。

    “什么？！那那那，你们已经定亲了？！竟然还不告诉我？！”五味一蹦三尺高，出离愤怒了。

    此事到现在也只有他姑母与白老太太、康三爷一家知晓，连小羽都不知道，楚天佑无奈起身将人按下，“提亲自然要由家中长辈出面，未尘埃落定之前我怎能与你说，难道你帮我出聘礼？”

    哦，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五味怒气一滞，翻了个白眼，“可是你到现在才跟我说，是不是晚了点呐？你们两个，背着我偷偷谈情说爱就罢了，还背着我偷偷定亲，将来是不是要背着我偷偷成亲啊？！还把不把我当师傅了？！”

    什么叫“偷偷”？楚天佑亦是翻了个白眼，用折扇点点五味，“你这不都知道了吗？我们何时背着你了？”

    五味闻言又要发怒，天佑连忙伸手止住，“好好好，五味师傅，是徒儿错了。我保证，成亲时定会提前让你知晓，再给你备好红包，这样可好？”

    这还差不多！五味气哼哼地闹了半晌，将红包从五百两提到一千两，盯着自家徒弟点了头，这才放过了他。

    鸡飞狗跳的一日过去，隔天一早，珊珊就带着天佑、五味二人在城中游览。坊市间诸多海外舶来的奇珍异宝，直看得五味啧啧称奇，不得不承认，这南海地界的独特风俗，倒还真有些可取之处。

    譬如最热闹的琼门街上，有一座五层高的气派阁楼，名为“阅奇阁”。

    此处是康家盈利最丰厚的产业，乃是珊珊的外祖一手打造的。船队出海，每每带回一些珍稀之物，如拳头大的珍珠、镶金嵌玉的象牙、世所罕见的龙脑香等等，这些物什都是有价无市，因此便会被放到阅奇阁，由专人看守，只有得了康家邀约之人才能入阁鉴览，若想带走，那就各自竞价，各凭本事了。

    五味进了阁门后，恨不得当场卖身为奴，守着这些宝贝过一辈子。

    他好歹是有官身的人，又有珊珊的面子在，管事见五味盯着一众宝贝看得目不转睛，找出一样相对不那么珍奇的展品，包起来要送给五味。

    珊珊大感丢人，连忙强拉硬拽，把人带走了。

    如此悠闲自在地晃了几日，康家大爷的六十大寿很快便至。虽然大伙都知晓，康三爷才是康家产业的掌舵人，但康大爷到底是一族之主，手底下也分管一些事务，在生意场上也是说得上话的，因此他的六十大寿，说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也不为过。

    寿宴日一早，康家门前的巷子就被各色马车占满了，中门大开，无数贺寿的宾客与寿礼进进出出，眼花缭乱，康家三房人轮流出门迎客，脸都笑僵了。

    正院席面上的菜品如流水一般，随着人来人往，换了一盘又一盘。珊珊倒不必出门迎客，就与舅母坐在女眷席中，与一众完全不熟悉的夫人小姐们寒暄，好不容易才借着更衣的机会，溜到了西边的静室里长出口气。

    天佑与五味恐怕是整个家中最清闲的人了，既是晚辈又是客人，早就提前拜过了寿星，此后就一直在屋中歇着。

    见珊珊一脸疲惫地走进来，天佑起身伸手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放到她掌心，“此刻那些交情不深的人家应当是离开了，剩下都是与康家熟识的人户，康夫人定能照顾周全的，你就在此歇会儿，不必急着出去。”

    珊珊也是知晓最忙乱的时候已经过去，这才过来看看他们，她撑着头叹了口气，“只是大舅舅的六十大寿，这声势就已经要把康家的屋顶掀了，若是小舅舅过寿，那还了得？难怪舅母与我抱怨，若是到了舅舅的六十大寿，表哥还不成婚，那寿宴她就不办了！”

    每回大宴，三房这边都只有她舅母撑着，可是无论宴席是个什么由头，来的人户总要与三房的人攀攀交情，次次都把舅母累得身心俱疲。因此表哥的婚事，舅母可催得比谁都紧，她原先还为表哥说两句好话，今日之后，可是彻彻底底明白了。

    “康三爷方才年过五旬，此时忧虑也太早了些。”天佑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手，“康兄可是本地出了名的青年才俊，说不定转眼间就碰到心仪之人了，断不会拖到十年后的。”

    这可是难说的很，珊珊想想表哥那德性，摇了摇头，刚要再开口，忽然就听外头院子里喧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