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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糊涂账

    后院里,康盛阳正帮着县令部署监视的人手,前院,康三爷叫来了康家所有得力的管事,看着院中乌泱泱的人头,疾言厉色道:“此番县令开恩,让二爷得以在家中软禁看守,你们都将底下人约束好了,若有人胆敢给他通传消息,或是助其出逃,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一旁的管事姚平适时道:“刘春一家已经被拿下了,现在正在受审,你们若是知晓什么内情,趁早自己招了,免得要遭皮肉之苦!”

    刘春也是康三爷的一个心腹,昨日派去跟踪的小厮正是他侄儿,连他都逃不过,院中一众管事更是瑟瑟发抖,连忙跪下磕头表忠心,愿誓死效忠康家。

    康三爷见效果达到,也不多言,挥挥手让人退下,回头看着康大爷道:“大哥,你也得嘱咐好大嫂,看好门户,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即报给我。”

    “那是自然!”康大爷连连点头,见他神色严厉,不由说了句软话,“明信啊,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明义就是个糊涂人!他此次也是被人算计,你别太生气了,待事情查明,我一定好好教训他,让他给你赔罪!”

    康三爷抿着嘴一言不发,大爷又想起什么,转身向楚天佑拱了拱手,“今日还多亏楚公子出手相助啊,否则我康家怕是要遭逢大难了……”

    话还没说完,康三爷就一甩袖子,冷着张脸回了西院。楚天佑看着面色尴尬的康大爷歉然一笑,微微躬身后,亦是追上了康三爷的脚步。

    “舅舅!”在跨过西院院门后,珊珊终于追上了大步流星的康三爷,把人叫住了。

    康三爷回身看向追来的珊珊几人,神色淡淡,“还有何事?”

    “事到如今,您是不是该将当年之事说出来了?”珊珊看着舅舅,神色严肃。

    “当年之事早已了结,如今说出来也并无益处。”康三爷摇了摇头,转身又要离开。

    珊珊怎能轻易罢休,出口又道:“对方很显然是冲着康家来的,从当年之事下手,就是要逼您与二爷翻脸,他便可从中渔利。您再瞒着当年的事情,只怕有百害而无一利!”

    “既然知晓对方的目的,我便不会让他如意,当年之事与眼下的命案并无关联,你不必再问。”

    康三爷一副锯嘴葫芦的样子,将珊珊气得抿紧了唇,也不顾对方是长辈了,连珠炮似的发问:“若是没有关联,二舅舅怎会背上杀人的嫌疑?就算此番洗清嫌疑,对方还能安排下一桩命案!只要您与二舅舅的矛盾犹在,对方就总有下手的机会!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就算您不为自己,也不为表哥想想吗?难道您要让三房的人一直被二房拖累下去?而且当年的事情,连不相干的外人都知晓了,竟能以此来算计康家,您再瞒着我又有什么意思?”

    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这孩子就用长篇大论把他给冲没了,康三爷看着珊珊倔强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你说得对,事到如今,再瞒下去,确实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自家人的账,可以慢慢再算,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让你二舅摆脱嫌疑。”

    “当局者迷,是否对案件有帮助,这可不是您自己心中想想,就能有答案的。您先将当年之事说出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呀!”珊珊见他态度松动,又劝道。

    他还能傻到这份上呢?康三爷无奈瞥了珊珊一眼,又看看后头立着的楚天佑、丁五味,摇了摇头,“也罢,你们若真想知道,我说出来也没什么,其实,当年之事,实在是无趣得很……”

    康家二房与三房的矛盾,说穿了也是笔糊涂账,还是一笔要追溯到曾爷爷辈的烂账。

    彼时还在明章年间,珊珊的外祖康兴志,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上头两个哥哥,与父亲一道,都是南海一个村子里种地的。

    原本在他们父亲的眼里,自家三个儿子都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再凭着家里的一点积蓄,娶妻生子不成问题,只要没什么变故,康家就这么一代代延续下去了。

    而变故就出在康兴志这里。

    村子里不仅种庄稼,还种茶树,摘了茶叶会给收茶叶的贩子送去,换点银钱。康兴志自小就比别人多了个心眼,头脑灵活,他去贩茶,总能多卖几个铜板,因此康家四邻都愿意让他帮忙,带去城里一同卖了。

    一来二去,就和收茶的老板攀上了交情,对方赏识他,又向自己的东家引荐,想将人收了做个学徒。东家姓陆,是靠海发家的一个富商,他见了人更是连连点头,觉得康兴志是块行商的料,就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船队出海。

    康兴志人如其名,胸怀大志,二话不说点了头。

    在林邑诸国,盛行一种叫“赌石”的把戏,康兴志以极低的价钱买了块无人问津的原石,当众敲开,谁知里面竟是上好的翡翠,价值连城,他顿时技惊四座,一战成名。

    东家对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望,五六年的时间里,助东家将南海另外两支船队吞并,一跃成为本地最大的海商。管事做到康兴志这份上,算是到了头,但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就此甘心。下一步,他多半就要另立门户了。

    自然没有人愿意树立如此可怕的对手,东家眼疾手快,见康兴志一直未成家,把掌上明珠推了出去。他是想着,人成了自己的女婿,就是一家人,届时和自家儿子一起经营家业,定能更上层楼,岂不美哉!

    然而很不巧,东家老谋深算,都自觉敌不过康兴志的手段,他的儿子,就更不用说了。陆家的女儿,康兴志照娶,儿子,一边凉快去吧。

    倒不是将人赶出家门,康兴志虽精明了些,但也是重情义的人,东家的知遇之恩,他一直感念,只不过觉得东家的这个儿子,实在不宜插手买卖上的事,就把人架空了,给个闲职,让人不愁吃喝罢了。

    时至今日,在官府的契书上,当年陆家的船队,依然是归陆家后人所有,康家不过是有分利之权,现在康家的船队,是康兴志自己花钱建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康兴志对陆家如此照顾,自然也没忘了拉拔自家兄弟,将两个哥哥也带进了船队里,二哥胆子大些,为人也豪爽,就跟着船队出海,大哥为人谨慎,就在商行中管账。

    康家祖上十几辈都是勤勤恳恳的庄稼户,到了康兴志这儿,转了个弯,成了商籍了。自然,绝不是看不上商人,地里刨食的又有多金贵?而且他们是在楚朝,商贾之家也可参加科考,入仕为官。因此在闯下一大份家业后,康兴志琢磨着要给子孙后代铺路了。

    他花大力气,请了一位因着得罪人被夺职、赋闲在家的六品官来当家中西席。此人乃是明经科出身的贡士,名叫李环。如今康家的几位家主,都曾是李环的学生,大爷康明恩,二爷康明义,三爷康明信,以及英年早逝的康明礼。

    虽是一同开蒙,几人的天资却不尽相同。这四人中,最聪明的竟是康明义的胞弟,康明礼。李环始还有些欣喜,以为自己碰到了一块璞玉,对康家几兄弟都是倾囊相授,尤其重视考校康明礼的学问。

    然而一段时日后,康明礼身上的缺陷就暴露出来,他虽天分极高,却有些离经叛道,对李环传授的经义,总有反驳之语。

    有道是弟子不必不如师,他若是正经研究学问,得出了新奇的想法,那李环不仅不会生气,还会感到欣慰。可偏偏这人,每每谈经论道,总会说出一些极端的言论。

    珊珊的母亲曾说,她不服《女诫》的教训,将李环气得辞馆而去,其实这不过是玩笑语罢了。

    李环受邀在康家教习,乃是为了让康明礼几人考取功名,家中女儿去听课受训,只是顺道教导而已,因此真正把李环气走的,是康明礼。

    与他那些惊人言论相比,不服《女诫》简直是小事一桩。

    李环正教着学生,“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康明礼就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此狂妄之人,谁还敢收为弟子?李环临走前,康家几兄弟正要赴乡试,他直言,即便康明礼将来高中状元,也不可称其为师。

    谁家子弟能混成这样,将老师气走了,传出去以后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康兴志本就在帮李环疏通关节,盼着人重得职分,日后能提拔一下弟子,听闻此事连忙就追了出去。康明礼的老爹康兴诚也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要押人上门赔罪,但李环就是避而不见。

    父辈三人气得够呛,康明信几兄弟自然心中也是不满,但乡试在即,没人愿意在此事上多纠缠。康明礼却不以为意,他早看不惯循规蹈矩的李环,每日仍是恃才放旷的样子,自比当世苏秦。

    然而乡试的结果重重给了他一耳光,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康明礼一败涂地,而一直不声不响、勤勉踏实的康明信却一举夺魁,高中解元。

    康明恩、康明义本就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去家馆读书都是混日子的,他们未中,自然觉得没什么,但康明礼如何能够接受,当即大闹一场,怀疑康兴志暗施手段,将自己的名次夺了安到儿子头上。

    当时南海本地还有个风俗,郡守会设宴邀请郡中通过乡试的学子,以作鼓励,那回宴席就设在了一艘气派的游船上。

    康明信身为解元,没时间和康明礼纠缠,出门赴宴去了。康兴志要教训这个心高气傲的侄儿,就将人关了禁闭。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康明礼逃了出来,还混上了游船。

    他找到康明信,当众大吵一架,而后就失踪了。当时有人道,一个与康明礼衣着相似的人跳了河。但是官府和康家连日搜寻,水里岸上,沿河村庄,全都找遍了,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南海的河道,全是流向海里的,若是人顺着河道被冲进海里,那饶是康家有庞大船队,也难寻踪迹。

    好好一个孩子没了,康兴诚如何能够罢休,何况,康明礼可是二房的希望。

    他原本没把儿子的怀疑放在心上,人没了以后却有些魔怔了。因着康兴志关人禁闭,怀疑他是做贼心虚,又因着康明信曾与儿子大吵一架,觉得康明礼就是因为被他当众侮辱,才想不开投河自尽。

    大受刺激之下,康兴诚便与兄弟侄儿反目,将案子捅到了州府学政面前。

    此事本与康明信无甚关系,他乃是解元,是游船上最受瞩目之人,绝不可能动手杀人;即便是因康明礼出言侮辱,他反驳了几句,那几句话,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合情合理。无论如何,康明礼下落不明,都不该怪到他头上。

    但当时的学政奉行古周之礼,比珊珊的祖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听闻此事,便觉得康明信与同族兄弟为功名相争,是为不义;才学连兄弟都无法折服,是为不智;对落榜兄弟不够谦让,当众讥讽,是为不仁。

    如此德行有亏之人,不可得居高位,因此学政虽还保留其功名,却革除了康明信赴京参加会试的资格,也不许其候补为吏。

    这样一来,康兴志为儿子铺的路就都化为了尘土。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先前体谅二哥没了儿子,多番容忍,没想到此人居然断送他儿子的一生,当下就把城中与康家交好、有头有脸的人户都请来了,让大家一同见证,要与康兴诚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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