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是夜。

    吴鹤君在猫咪休息室里守着喜宝。它已经能够进食饮水,只不过精神还不大好,蔫蔫地趴在猫窝里。

    胡一清进屋来。

    “杜师兄走了吗?”

    “嗯,嘱咐你明天早点开门,他要来看喜宝。”胡一清拖了凳子,坐在他身边。他疲惫地躲进她怀里,被她摸着脑袋。

    “呜……都怪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猫爸爸。”

    胡一清叹了口气:“你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猫爸爸。”

    “什么?谁说我不是称职的猫爸爸?你就是这么安慰我吗?孩儿他妈?”

    胡一清推开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巧克力,递给他:“你先吃着。我跟你好好说一说。”

    他接过巧克力糖,打开袋子,小小口地慢慢啃着,盯着她,等着她讨伐自己。

    “首先,喜宝被下毒,这件事不怪你。”胡一清拿出手机,给他看两个视频,“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客人吗,把喜宝塞进背包里的。就是今天这个人。”

    “什么?”

    “那天咱们对偷猫贼的处理方式,我仔细想想,觉得没问题。有羞耻之心的人会下这个台阶,不会恼羞成怒来加害小猫。的确,一个装小猫的举动,也不能认定人家是偷猫贼。做生意以和为贵。今天他来下药,是因为他人格低劣。他显然是踩了点的,反侦察意识还挺强。知道店里很多监控,去厕所里下药。这种人就是坏,你再怎么当心,也很难防住坏人。而且店里对小猫的管理已经很周到了,毕竟这么多监控。不许客人投喂,又是很不现实的事。所以,综上。在小猫的日常管理方面,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称职的猫爸爸。”

    他被夸了,也被安慰,嘴里馥郁香气的巧克力糖让他心情好转了一些。他微微地笑了:“接着说。我听听还有什么彩虹屁。”

    “接着说你不称职的部分。我今天看见你和小猫,想的是。如果,我说如果。如果咱们两个真的结婚了,有了孩子。孩子很小,两三岁。突然得了急病的样子,又哭又吐,看起来很不好,全身抽搐,都晕过去了。根据推测,很可能是坏人投喂了什么东西,来害我的心肝宝贝,让这么小的孩子吃这种苦头。这时候,我作为妈妈,心急如焚,很可能哭得比你今天还惨。不过,最重要的是救好孩子,再一个是,为孩子讨回公道。这时候,我要不然急着把孩子送医,要不然急着报警。可是,如果这时候,你作为孩子的爸爸,除了坐在地上悲伤哭泣,你什么也没做,什么都指着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想?”

    “我的天。那你是嫁了个什么废物。难不成是你老公雇来专业哭丧的?就算是陌生人也知道搭把手吧。”

    “是啊。”胡一清被他逗笑了,手按在他肩膀上,“这大概就是江老师今天晃你那一下的缘故。他觉得你长大了,既然是猫爸爸,就应该负起做猫爸爸的责任。而不是只会哭。”

    “可是哭有什么不对。”

    “哭没有不对呀。你看杜师兄哭得也很伤心,什么猛男落泪。”

    吴鹤君打断她,为男人们辩驳:“那叫铁汉柔情。”

    “是啊,可是杜师兄没有慌了阵脚。他伤心之余,还能指挥咱们去医院,还能把店里照顾好,还能耐下心来分析监控。监控那么多视角,我常看都迷糊,他找得倒是很准很齐全。”

    吴鹤君没回答,霜打的小趴菜一样,攥着巧克力糖,再也吃不进去。的确,他不是称职的猫爸爸。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可能真的会只顾着哭,而没法完成猫爸爸该做的一切。胡一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要求你一下子长大。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总得有点长进。伤心难过,你尽管哭。哭过要做好该做的事。你可是猫爸爸啊,四十三只小猫都仰仗你呢。”

    “嗯。”

    “要不然你回家看看江老师,跟你爸讨论讨论做爸爸的经验。时间还早,我帮你盯一会喜宝。”

    “我给他打电话,看他在不在家。”吴鹤君拿出手机,打过去。

    电话一下子接通了。

    “喂。”

    “爸,你在家吗。”

    “在家。什么事?喜宝怎么样了?”

    “现在看着还行。我要回家一趟。”

    “什么时候?”

    “这就往家走。”

    “正好,我还没吃晚饭。你去买点补脑子的东西,不行了。我cpu快烧了。”

    “补脑?买门夹过的核桃吗。”

    “都行都行,夹过核桃的门都行。快点,太饿了。立刻马上!不许给我吃外卖!”

    胡一清被老江“穷凶极饿”的语气逗笑了,吴鹤君也无奈地笑了,站起来:“我回去了。你也有门钥匙,太晚了你就赶紧走,别等我。”

    “嗯。”

    吴鹤君去超市逛了一圈,买了鲜虾和新鲜的牛里脊,又买了点杭椒和小菜作为搭配。飞奔回家,拎着一堆东西,没有手可以开门,只好敲了敲。

    没有人应。

    又敲了敲。

    屋里一片寂静。

    吴鹤君把一只手提的东西放在地上,这才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进屋里,他有些惊讶。这屋里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干净整洁,有钟点工来打扫,却关着灯,有一种冷凄凄的感觉,气温好像比屋外面低了好几度。他打开客厅的灯,把东西送进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只剩下几个鸡蛋,一把萎蔫的小葱。厨房的锅,没有半分湿气,真是冷锅冷灶。

    “爸,你这几天都没开火做饭吗?”

    没回答。

    “爸?爸?爸!”吴鹤君推开书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最爱干净的老爸,此时穿着白背心和格纹大裤衩,趴在地上,眼镜倒是被扔在椅子上。他身边散落着各种翻过来倒扣在地的书,电脑在他身前,屏幕还亮着,看内容大概是他在写的论文。吴鹤君首先把论文点了保存,而后将老江翻过来。老江闭着眼睛,没醒。吴鹤君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颤抖着将手放在他鼻子下面,老江睁开眼睛。

    “干嘛。没听说你爹死了啊。”

    吴鹤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吓唬我没够了是不是?”

    “谁吓唬你,刚刚扛不住睡着了。这阵子写这个破论文,脑袋都冒泡。有些学者还学者呢,简直脑袋有坑,文献乱用。吓死,还以为是我出错了。”

    “脑袋有坑不可怕,有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脑袋上的泡,对不上他们脑袋里的坑。”

    老江被逗笑了,慢慢坐起来,连着点了几下电脑上的保存键。吴鹤君看见他呲牙咧嘴地用手支着地,想站又站不起来,连忙拉他一把。

    “后背疼啊?”

    “不是。”

    “腰疼?”

    “不是。”

    “到底哪疼?”

    “你应该问我哪不疼。”老江把眼镜戴好,坐在椅子上,给他比划,“从天灵盖到脚后跟,没有不疼的。”

    电话铃响了。

    老江明显吓得一哆嗦:“你看是不是我老师?”

    吴鹤君拿起他的电话,看了一眼:“是。你不接吗?”

    “你接,开免提。说我不在家,接不了电话。”

    吴鹤君无奈地笑了,接通:“喂,师公吗。”

    “诶。是鹤君啊?你爸爸呢。”

    “他不在。”

    “他去哪了,不带手机。”

    “呃……”吴鹤君看向老江,老江拿起书来,吴鹤君会意,“图书馆呢。”

    “我就在图书馆。让他来找我。”

    老江连忙拿起长裤要穿,吴鹤君对他摆手,示意他坐下:“他没带手机,我联系不上他。”

    “你小子反应倒快,跟你爸好的不学坏的学。胆小也就算了,还学会撒谎。”

    吴鹤君差点笑出声来,老江只好拿过电话:“老师,我在家呢。刚才……”

    “行了。论文我看了。明天下午你们几个都来,当面说。你明天下午不是没课吗。”

    “是我的部分有……”

    “让你来你就来,那么多废话。”

    老江刚要说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吴鹤君幸灾乐祸:“哦吼,完喽。被老师批论文喽。”

    老江白了他一眼:“滚去做饭。”

    吴鹤君跑进厨房。

    等他端了杭椒牛柳上餐桌,老江躺在沙发上,好像刚刚睡着了,又被他惊醒。电视上放着广告,看来他根本没看。

    吴鹤君把沙发毯盖在他身上:“眼圈这么重。这几天没睡好吗?”

    “是根本没怎么睡。”

    “真的还不过关吗,你这论文都弄这么多年了,又田野调查又看文献啥的。不是说差不多了吗。”

    “听语气,应该是没问题了。”老江长出了一口气,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沙发上,“终于。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吴鹤君摆了个pose,调侃道:“江教授等人的这篇文章,是心血之作,将填补研究领域的一大空白。”

    老江微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差不多吧。”

    “哇,这么厉害。”吴鹤君跪坐在沙发边,小狗一样把手搭在他身上,眨巴着大眼睛,“在哪里可以拜读您的大作。”

    老江拍了一下他的爪子:“哼,拉黑你。省得你剽窃。”

    “谁要剽窃。我又不是你这个研究领域的。”

    “你要是就好啦。还能有个信得着的人帮帮我。其实你现在考研还不晚,我也是半路出家。我本科也是汉语言文学。”

    “那还是算了吧。家里有一尊大教授够用了。省得叫人家说,咱们家里,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个个不是等闲之辈。”

    “嘴没个把门的。滚一边去。”

    吴鹤君笑了起来。笑了一会,终于小声说道:“对不起。”

    “没事。你这破嘴也是随我了。”

    “我是说。很久之前,还有今天,对不起。”

    老江见他态度认真,抓过眼镜,随便擦了擦,坐起来:“什么对不起。细说。”

    “小清说我,今天不该跟你发脾气。你那么忙,还陪我去宠物医院。骗我一下,不过是考验我,我反应太大了。很久之前那次,也不该跟你顶嘴,说你是我妈养的小娇妻。”

    老江笑着点头:“不错不错。有女朋友教,终于会说两句人话,有点进步。当时看你哭小猫,我就想。我死了你能不能这么哭。所以你一回家,开门进屋,我就趴地上装死。想看看,你要是发现我死了会怎么样。不过我转念一想,挺没意思。我死了你爱哭不哭,反正你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也活不过来。”

    吴鹤君被他逗笑了,趴在他身上。

    老江摸了摸他的头发:“其实你不适合做这种宠物行业。宠物本质上是货品,因为人对它们的热爱,才给它们赋予了与其他物不同的价值。别说什么生命本身的价值。天下有生命又对人无害的小动物多了,怎么没个个都被人类当宝贝供着啊。你不喜欢蜥蜴蜘蛛,你就不会像爱护小猫一样爱护它们。但是有人喜欢蜥蜴蜘蛛,当宠物养,就会呵护备至。有人天生怕猫,猫对于他们来说,和过街老鼠简直没区别。退一万步讲,吃不上饭的人多了。如果真是为了所谓生命的价值,为了人类的生活环境才救助猫狗,怎么不干脆用这些钱,优先救助人类啊。所以,很多猫咪救助站,本质上还是救助自己的热爱罢了。对于不喜欢小猫的人来说,没那么伟大。总之,宠物本身是财物,做宠物行业的人,必须要有这种心态,能把宠物当财物处置。不谈利益没法做商人。

    但是。你把宠物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这就很不商人。你处置宠物,会首先考虑它们本身的生命质量,不是那么考虑经济效益。所以你今天哭的,是你的猫子猫孙,不是你受损的货品。你的猫崽子受伤了,你当然难过,哭得要死要活。但是,如果你是商人心态,把这看成货物损耗,你就不会这么难过。知道我和你妈为什么坚决反对你开宠物店吗?我们了解过。宠物店的损耗相当大,很多幼崽都可能夭折,成年宠物也可能生病或怎么,就死了,这都是正常现象。宠物店死宠物,简直司空见惯,再怎么照顾也没办法。但是,以你的心态,你根本受不了。我不能说你是错的,我和你妈妈都很欣慰,你是有感情,有热忱的人,你也努力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的热爱负责任。但是,你这种心态,不适合做活体相关的宠物行业。你还是尽早转行吧。哪怕是,你做点别的工作,挣钱养活这四十几只小猫。”

    “我也在想这些。”吴鹤君丧气地垂头,“那种能挣钱的猫咖都是要做繁育的,但是我会舍不得卖掉小猫。现在猫咖就是,勉强维持。很难想象我这种店铺,怎么可能挣钱。”

    “当时脑袋一热,看到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人说不挣钱,你不信。就那么一个挣了钱,你信了。你总觉得自己是幸运儿,抓住了时代的风口。”老江冷笑,“站在风口的人太多了,能飞天的猪却没几头。最可怕的不是没飞起来,而是飞半空掉下来摔死了。成功需要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幸好有你妈,要不然你真是要债台高筑。”

    “嗯。”

    老江想了一会,说道:“我也幸好有你妈。当了人家的小娇妻,才能踏踏实实做自己想做的事。”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自从我跟你妈在一起,这种话听了太多。事实就是这样,你也没说错,我也没觉得特别受伤。不过听你的鄙夷语气,我觉得你还是没理解我们的婚姻。你不如把婚姻理解成投资,有人出钱有人出力,最终目的是把这个家做大做强。至于衡量婚姻好不好,双方投资人觉得有得赚就是好,这段婚姻就能存续。单纯要求,两个人经济实力完全对等,这种婚姻很难存在的。是不是,如果你妈妈放弃工作,在家里照顾你,也要被你说是没出息的家庭主妇,是爸爸的小娇妻啊?反正我不细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吴鹤君闷着头,想他所说的“把婚姻理解成投资”,好像慢慢有了一点头绪。老江把毯子扯过来,盖到脖子:“怎么就一个菜啊,饭呢?快点上菜。”

    “哦哦哦,我这就去。”

    老江回想吴鹤君那副摇着尾巴撒娇道歉的样子,笑着拿起手机,给老吴发了一个红包:“赌输了。你儿子居然真的还记得那天的事,给我道歉了。”

    那边很快就领了红包:“哼哼。让你看不起我儿子。怎么样,输的很高兴吧。”

    “唉,早知道少下点注。”

    “一赔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百块钱你也心疼?是老公我缺你钱花吗?”

    “不缺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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