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注]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打断了少女的念诵声,“哟,你这后生,今日是怎的,转性还是抽风了?你居然在念书,你居然会去念书?”

    桌案前奋笔疾书的身影一顿,风汐羽顶着张生无可恋的脸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神色麻木。

    来人鹤发童颜,臂挽拂尘,身形清癯,是个颇为面善的老者,他不疾不徐地逆光行来,脸上的神色是十足的好奇和惊讶。

    风汐羽听问,少见的没有反唇相讥,干巴巴地答:“念经,不是念书。老混蛋罚我抄一百遍道德经,我他娘现在都会背了。”

    老者闻言,眼神渐渐变得怜悯,“道德经?还一百遍?你现在抄到第几遍了?”

    风汐羽烦躁抓了抓头发,“我现在数着是第九十九遍了,”她抬头,目光几乎化为了如有实质的怨念刺向面前人,“但是一见到你,我就知道……这该死的是在梦里的第九十九遍。”

    老者微笑道:“那你可以现在强逼自己醒来,去抄到真正的第九十九遍。”

    风汐羽干脆地摔了笔,“抄个灯笼,连做梦都在抄这玩意儿,岂有此理!”

    说完她又起身,原地转了两圈,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一脚踹翻桌案,血气疯狂上涌,“我他娘都抄到第九十九遍了,结果原来是在做梦?”

    “嗯,还是白日梦。”老者静静的看着原来案上挤满了字的白纸飘起,被山顶的冷风碎尸万段。

    很想笑,但觉得自己不能那么没有道德,于是强压着嘴角劝她,“后生,情绪要稳定一些。”

    然后他就惊奇地发现对方这次居然听了自己的话。

    只见风汐羽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一倒,因是在她梦里,一切景物皆随她心意而动,于是她还未碰上地面,身下就凭空浮起一大团棉花,稳稳地托住了她。

    风汐羽闭上眼,破罐破摔道:“无所谓,我会麻木。随便吧,在梦里抄怎么不算抄呢?抄不完大不了就是不能下山,不能下山大不了就去死。对,麻烦您去给陆旬托个梦,让他提前给我准备好棺材,听说金丝楠木的躺着舒服,我就要那个,谢谢。”

    老者:“……”瞧瞧,给孩子都整得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了。

    他用拂尘轻轻掸了掸风汐羽面颊,好整以暇道:“别着急啊,先说说你从我那儿讨的红线给你师父了么?”

    风汐羽皱着眉扔开拂尘的毛,没好气道:“给了。”

    结果给完就喜提一百遍道德经,简直感动得想欺师灭祖的心都有了。

    老者正是当今掌人间姻缘的月老,虽是神仙,却没什么架子,当然,也可能是在风汐羽面前实在很难端起什么架子,总之,一人一神的关系还算不错。

    “哈,”月老神色复杂,“还以为你说要撮合自己师父师娘不过是你们小姑娘骗来红线送自己心上人的小把戏,没想到你这后生挺实在,还真没跟我玩心眼。”

    风汐羽没睁眼,嗤道:“老神仙,你什么格局?我要是看上谁,要送人红线,绝对会直说,本来就没什么好瞒,我可不是我师父那种怂包。”

    月老赞赏地一笑,“本仙果然没有看错你,所以你考虑得如何了?现在答应,我立马点你上去。”

    姻缘神已经很久没有变更过了,月老这几年一直在物色下一任的接班人,好把担子移过去自己也能早日隐退。他有意点风汐羽的将,不止一次问过她,要换了旁人绝对是毫不犹豫立马答应下来的。而风汐羽每次的回答都是“再看”、“我考虑考虑”之类。

    堪称是不识好歹。

    风汐羽掀开眼皮瞥他一眼,“一般来说呢,你说一件事对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含糊其辞的考虑考虑这种,就是拒绝。我以为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约定,你呢?”

    “……”月老脸上浮现的表情堪称啼笑皆非,“小丫头片子,毛长全了吗,就在这跟我装蒜?”

    十几岁的少年人,有时候总会忍不住卖弄自己的聪明,从而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说白了就是喜欢装大人。

    可风汐羽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不闪不避,一脸理所当然回视他。哪有半分他想象中被“戳穿”的窘迫。

    不是在装,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月老就惊奇地发现,这后生平时看着没心没肺,实则却是个早慧的胚子,只不过平时藏在一张不着四六的混蛋皮下,轻易窥不见端倪。

    “你就说你们是不是这样吧?”

    月老哭笑不得,“怎么,你师父告诉你的?”

    “不啊,”风汐羽摊手,“只是每次问他什么,他要说考虑考虑,那就是没戏。”

    月老:“……”原来如此。

    “那你知不知道,一般来说,你这个年纪的小朋友说会考虑考虑,就跟逢年过节长辈给压岁钱说不要一样,只是掩饰自己乐意的假矜持。”

    风汐羽沉默了。就在月老纳闷是不是这次被自己说中了时,她突然出声道:“什么?原来压岁钱是长辈主动给的吗?真的假的,还是说这是哪里的风俗?”

    月老脸色古怪,须臾,他道:“我以为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约定,你呢?”

    风汐羽缓慢地直身坐起,“难道不是要自己主动伸手讨吗?我那师父还说我在接压岁钱的时候不跪下就是对长辈没礼貌大不敬?”

    月老:“唔,令师颇有几分风趣……你真跪了?”

    风汐羽嘴角抽动,默然片刻,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十岁之后,他跟我说我不敬也不是一回两回,以后就用不着见这个外了。”

    哦,所以十岁之前都是跪着接的。啧啧,师父好贴心啊,孩子大了,就不用她跪了。

    “这样啊,”月老尽量压平嘴角,“那你师父跟你说不用‘见外’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挺感动的?”

    风汐羽:“……”娘的,本来没这么气。

    于是月老想遍了自己这几百年来最悲伤的事情,拿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

    “再抖就不礼貌了。”

    “你等一下。”月老说完就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起。

    “我反悔了,”风汐羽在他背后幽幽道:“还是让陆旬再打个几年光棍吧,老王八蛋不配拥有爱情。”

    “什么话,”月老轻咳一声转回来,“天地君亲师,你跪一跪师父又有何妨。”

    风汐羽翻了个白眼以示愤怒,又躺回去不想搭理他了。

    “要不这样,你也别跟着你师父窝在山里了,跟着我混,本仙厚道得很,非但不会坑你,还保管你在上天庭混得风风光光的。”

    风汐羽不为所动,“不了。”

    月老气得用拂尘指她道:“不识好歹!你这后生,知不知道飞升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风汐羽没看他,不假思索道:“您可以去找那些求着想当的,干嘛要把机会给一个不识好歹的。”

    月老一甩拂尘,心说我忍,“理由呢?”

    “还需要理由?”风汐羽一摊手,“在家享乐和出门干活,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还是你觉得,”她指了指自己,“我是那种不谙世事的二百五,随便画个饼就能乐颠颠地跟你跑了?”

    月老:“…………”听听,人家不但对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不感兴趣,还觉得自己是想骗她上去干活呢。

    月老简直给她气笑了,“你能一辈子待在这座山上吗?你没有出师的那一天吗?现在给你一条通天路,你还不要,莫非是觉得以后混江湖能更快活不成?我看你这后生不但不识好歹,还不可理喻!”

    风汐羽眨眨眼,“我老早就跟我师父说过了,以后出师,我是绝对不会去名扬天下什么的,我要游山玩水走遍五湖,别指望我去给他长脸。所以你明白吗?我就是不求上进,你说的什么做神仙,不稀罕;再说了,神仙都还要为老百姓做事,我以后走遍名山大川,有景看有酒喝,要是一个人无聊了也可以学人家去追追风月,到时候去找你,你还得兢兢业业地为我安排姻缘,那不是逍遥赛神仙?”

    月老愣了下,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这番话说得悲从中来,觉得这神仙当得真他娘不如人。

    幸而很快反应过来,笑骂道:“去你的,你这种小混蛋,能把红鸾星克得动弹不得,我看你这后生从桃花林里过都能片叶不沾身,出家最合适,还学人家追风月,风月就是砸你身上你都不见得动一下的。”

    人家这个岁数的姑娘,面对俊俏小郎君的示好多少都会含羞带怯不好意思,这丫头不是。人家卖力在她面前舞剑想表现一下博她关注,不想那少年头回动春心就踢到铁板了——心动对象觉得他是在挑衅找茬,还鄙夷地讽刺他招式花哨悬浮,就这还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最后打了起来……打赢了,风汐羽把人揍得不轻,隔天被陆旬骂了一顿,还很不服气自觉没错是对方学艺不精。月老就没见过这种奇葩。

    风汐羽莫名其妙,却不妨碍被他逗乐了,“这么说我是天赋异禀?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选我当传人的?”

    月老:“那你可不天赋异禀么,明明是招桃花的体质,谁知你邪了门了,不但毫无所觉,还能一一扇回去,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这种根骨百年难得一遇,本仙自然觉得不能错过。”

    风汐羽:“……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拐着弯骂我棒槌。”

    她又疑惑道:“什么桃花?我根本都没碰上过。”

    月老无语凝噎。

    你看,这不就很好的诠释了何为棒槌么?

    就是苦了那个……不,那群被风汐羽无意中摧残过的少年们,月老至今不知,经此一遭,少年的心今后还敢不敢轻举妄动。

    月老释然地一笑,摇头道:“是啊,你所经处寸草不生,哪朵不长眼的桃花敢来找这个死呢。——后生,你想清楚了,当真要拒绝?”

    风汐羽礼貌性地停顿了片刻,点头,“就当我不识抬举吧。”

    月老磨了磨牙。

    他发现风汐羽有一点很神奇,她其实不算个无礼的人,只要愿意,可以把礼数做得周全无可指摘;

    但就是假得很,不仔细看可能不觉得,毕竟长得人畜无害,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人家很难察觉不对劲,而熟悉她的人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她是不是在敷衍,比如现在。

    气人于无形。

    月老从鼻子里“哼”了声,抬袖一挥,不留情面地把梦境挥散,让这不识抬举的后生滚回现实见道德经去了。

    风汐羽一睁开眼就直觉不对,几乎是凭着本能飞起一脚,精准地踹中什么东西,同时伸手抄住掉下来的锋利的事物。

    她目光陡然锐利,倏地坐起身,盯着手里的东西看。

    入目是一柄窄而修长的刀,刀身极亮,少女干净的眉眼在其间分毫毕现。

    “嗯?不错啊丫头,反应够快的。”陆旬甩了甩自己手腕。

    风汐羽双目灼灼地盯着手里那把刀,喜形于色,“给我的?”

    她站起来试着挥了两下,满意道:“好刀,老陆,算你够意思。”

    于是她大方地决定把之前的账一笔勾销了。

    “啧,”陆旬嘴角抽了下,出其不意夺过刀,哼道:“我可没说给你,我从来不给没礼貌的混账东西送生辰礼。”

    她生辰其实还没到,不过风汐羽没在意,从善如流道:“谢谢师父,您真是相当不抠。”说完她就不客气地朝陆旬一伸手。

    “装得真假。”陆旬白了她一眼,把刀扔给她,“名字还没取,你自己想,回头可以找你梅前辈刻上去。”

    风汐羽抄手接住,“那我下山……”

    “道德经抄完了吗?”陆旬笑眯眯地打断她。

    “唔,”风汐羽状似无意地溜达到窗边,“差不多了,抄到第九十九遍了。”

    陆旬拿起桌案上的纸,扫了两眼就惨不忍睹地移开目光,“你这字狗爬的?”

    风汐羽倒了杯水润口,“谁教的我书法我不说。”

    陆旬的太阳穴又有蠢蠢欲动的趋势。他粗略一翻,冷笑道:“九十九遍?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呢?最多五六十遍,你怕不是在梦里写的第九十九遍吧?你……给我站住!”

    风汐羽利索推开窗,单手一撑窗沿熟练地往外一翻,在落地的瞬间滑了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对啊,你怎么知道?”

    陆旬:“我数三下,给我滚回来!”

    “三,”

    风汐羽在数丈开外不给面子的放肆大笑。

    “二,”

    风汐羽的身影缩成一个小点。

    “一!”

    风汐羽消失了。

    果然完全没在怕的。

    陆旬叹了口气,也没追,收回目光低笑道:“好样的,记得务必闯个祸回来啊。”

    那么把她打下山崖正好师出有名。

    满山松翠依旧,三月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润物无声,不知多少枝头发了新绿,雪融尚有余寒。

    春风依然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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