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几季

    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柳静姝一概不知。

    她回头看了眼,就这么会儿功夫,汤常康居然就已经走远了,她心里头觉得这个人当真是怪,板着一张脸,像是无论与谁敌对了都无所谓。

    不过,似乎确实有在坊间听到过他……

    “静姝。”

    “嗯?”柳静姝下意识转过头去。

    门口的少年抱着卷宗,很是无奈:“再站下去,日头可就大起来了。”

    枯枝间的日影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灼人,即使是隆冬,柳静姝也感受到了有些过的暖意。她理了理衣裳,抬脚快了步子:“来了!”

    ……

    一进屋,沈牧仪就将门给关上了。这几日见他忙得紧,柳静姝便鲜少踏足这间房,之前只匆忙一眼,压根没好好打量过内里的布局。

    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柳静姝站在书桌前,抱着胳膊细细瞧上一圈这间屋子。这儿与磐石关营里的书房,布局竟差不了多少,说不好是这儿照着那来的,还是那照着这儿来的。

    柳静姝还没来得及在心中惊讶,余光里,少年的身影齐了上来。她侧过头去:“沈牧仪……”

    “哎?”猝不及防的,嘴里被塞了一串东西。

    她砸吧两下,后知后觉抿出来一股淡淡的甜味,囫囵鼓起了腮帮子嚼着。等咽下了一口,她不自觉有些惊喜:“勾葚?这个时节还有这东西呢?”

    沈牧仪站在她身侧,怀中的卷宗随着他的手被放下。他顺手拿来一块帕子,擦去了指尖沾上的汁色,眸光不露声色地落在桌角那果盘上:“没什么,有法子将它存下来的,你吃着便好。”

    柳静姝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喟叹道:“真奇怪,哪怕是过了时节的东西,居然还是同应节时候那样甜,一点儿都不见酸的。”

    少年的喉间极轻极淡地漾开了笑。

    她哪知道,他在院里栽下勾葚的那年,就已经开始期盼着如现在这样,在隆冬某个有太阳的午后,漫不经心地,将他费尽心思存下来的果子喂给小姑娘。

    好见她讶然的满足,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欢喜。

    风响纸页沙沙,沈牧仪忽然想起那年刚离开孤萤山,自己闷闷不乐了一个回程。落风居士打马走在前头,似有若无地这么讲了句:“怎么,舍不得了?”

    小少年初有心思,还未弄明白这种不太开心的原因是什么,便被自己师父直白戳破了,一时脸皮薄,更不愿意吱声了。

    落风居士将那木棍当作拐杖使,一杵一杵地,连头也不回,就这么眺望着远处的山河,意味不明道:“你们总会再见的,而在那之前,你们都得成为更好的自己。”

    “牧仪,有人说这世间繁荣是一时,荒凉是一时,没人能看清在如今的安稳下,又藏着怎样的污垢。”

    “其如团云,渺茫纠缠。而你们,应是那阵风。”

    小少年不解其意,就这样生硬地将这句话记下了。

    回到沈家后,他开始按部就班地为进岽慕军做准备,那规律到有些枯燥的日子里,看着勾葚树一点点窜上来,便是他唯一的趣事。

    他时常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边看书,边看树。看树的时候,小少年就会想起孤萤山里的那个小姑娘,他时常懊恼自己,要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要了面子,就要不到名字了。

    慢慢的,她的脸一点点模糊在了记忆里。树却长得已经比肩墙檐了。

    而窗内的书桌角落里,斜光打了进来,照在一张砚台压着的纸上。

    纸上笔墨清晰,字迹端正:

    我或许正好钻研一番厨艺,她吃东西总是挑三拣四,长年下来,难免是要瘦的。师父说我们总会再见的,再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

    不论什么样,我总是要赔罪的。

    他们说男子若总想着一位女子,不是欢喜她,就是自己下贱。我……我应当不是下贱的人吧?

    我绝对不是下贱的人,我欢喜她。

    嗯……可这样说,算不算轻薄了人家姑娘?不行,若再见到,我必定要好好待人家。

    做个伙夫,也不是不行。

    当年坐在窗边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沈牧仪眼角眉梢都舒了开来,做个伙夫又何妨?

    柳静姝只见人笑,又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只好挑眉盯了他一会儿,又自顾自又捻起一串,问:“你说进来说,说什么?”

    少年脸上的笑意淡了,他的眼睫在浮动的光影下微微盖住了他的下眼,带着眼角的痣,一并拢在了灰暗的淡影里。

    柳静姝心里不由一咯噔,他周遭的气场变得那么快,唯一解释,只能是这个要说的东西,不太好。

    她视线下移,就看见少年骨节分明的手翻开卷宗,又停在了那一页。指尖逐字逐句延了下去,像是在找什么。

    他的手很好看,即使掌心在刀剑长/枪里被磨砺得有些粗糙,那些骨节里却仍然生着截然不同的清爽干净。

    这只手最终追上了它要找的话,落在那句“唯有一童子不见踪迹”之下。

    沈牧仪张口:“明日夜里子时,我要从遥安另一侧城门离开,走水路。”

    柳静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脱口而出问道:“去哪儿?”

    沈牧仪的手又顺着字句下滑,这一页其余记载,不过都是当年工部修栈桥花费多少泥沙石水,多少银子批报,没什么再有用的。

    “回磐石关。”他又翻了几页,没找见什么有用的字句,“你还记得在忱安镇外那个坑洞里,丁裕震最后说的话吗?”

    他最后说的话……柳静姝一个激灵,记起来了。

    “他说俞溱柏受命带布匹进遥安,是为了进一步将毒扩出去!”

    “对。”沈牧仪侧过身来,面对着柳静姝,脸色郑重,“他已经开始动手了。”

    “动手了?!”柳静姝有些震惊,“我这几天一直在街上,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

    “他做得很隐蔽,要不是严潘前几日去监工那座楼的修复,或许我们还察觉不到。”

    柳静姝不可置信:“即使我们早有提防?”

    刚到遥安那日,沈牧仪秘密同萧吟见面的时候,就告诉过萧吟俞溱柏此行的目的。可即使这样,还是让俞溱柏得了手。

    “他四处拜访高官,又肆意毁坏楼宇,表现出来一副蠢而不自知的高调样子,可实则这些,都是为他扩毒打出的障眼法。”

    “他坏的那座楼,你见过。就是那日我将你从野郊带回时,你在马上遥遥看见的那座。”

    柳静姝记得那座楼的样子,除了高一些,精致一些,以及楼中的那座金身罗汉,她不知道那座楼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在她疑惑的眼神里,沈牧仪解释道:“护城河。那座楼其实穿过了护城河,跨立于上面。”

    寓意着罗汉坐镇,城不可破。

    “俞溱柏不会是当时破坏楼的时候……”柳静姝越想,脸越冷。

    沈牧仪摁着桌角扣了一下,肯定了她的猜测:“就如你所想的那样,俞溱柏借着破楼的档口,将他带来的毒洒进了护城河里。”

    “前几日严潘监工的时候,总看见有人觉得头晕恶心,他本以为是他们想偷懒,直到自己不久后也出现了这样的症状,才觉得有所不对。”

    护城河向来抵御着外敌,而遥安的水利之事亦离不开护城河,夸张点儿说的话,能说遥安的家家户户所用之水,都有一部分来自护城河。

    柳静姝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她就是那样的人,情绪波动越大,脸便越面无表情。唯有袖下的手死死捏着晓世宝钱,鸟虫鱼兽、山海川流皆在她手。

    疏门烟客说这两枚铜钱能告诉她世间万事,可她此刻,算也算不来,想也想不通。

    “给你和敛烟姐姐下毒、想杀了我、要扩毒整个遥安,他们……不!”柳静姝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是俞暮南。”

    “所有的一切皆是按照他的意思来进行的,俞溱柏和俞溱杨都是他手里养着的猛犬,什么槿国无故挑起战端,全是因为他控制着金韫成了一个傀儡!是他想要打!”

    “他疯了吗?是要拉整个天下都一起亡了才能尽兴吗?”

    柳静姝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眼眶一瞬红了个彻底,如映血雨山河。

    “静姝。”沈牧仪轻轻摁住了她的肩,温声细语里,他将她的怒气抚平,“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说:“沧州是我去迟了,可遥安、磐石关,我必定竭尽全力不让它们再重蹈覆辙。”

    或许也是在安慰自己,沈牧仪上前一步,揽住了柳静姝的肩膀,将人往怀里带。

    他的下巴搁在小姑娘的发顶:“萧吟已经在暗中找信得过的太医,去就着严潘身上的症状配制解药了。”

    “我们要相信,这一次遥安定然能够平安无事的。”

    我们要相信,那样才会发生。

    柳静姝闷声不响,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可这样的事,还是令她气得难以自抑。就好像这个天下每一座城池的覆亡,都会令她朝暮难眠。

    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声音在沈牧仪的肩头响起,随着眼眸中的一道晶亮:“你要秘密潜回磐石关,是因为槿国准备暗中攻打过来吗?”

    “是,如今芦国看似占据上风,其实处处落了下乘。兵部一直有槿国意欲再度攻城的消息。我……”他微吐了口气,“我需得回去。不过回去之前,我还有一桩事。”

    他扶着柳静姝的肩膀,将自己与她的距离拉开一截。

    却在看见小姑娘两边挂着的泪痕时一愣,随即低头,他看见自己的肩头已经微微被打湿了。

    “你……哭了。”

    他直觉这不是为他而哭,毕竟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身负重伤,也没有战死沙场。柳静姝不是那样一忧心,就容易哭哭啼啼的人。

    沈牧仪抬手,轻轻地拭去了她的泪。有些不解,更多温柔:“为什么。”

    为什么要哭。

    小姑娘怔愣,迷茫空洞的眼神里,似乎在说,我哭了?她伸手覆在沈牧仪揩泪的指尖上,触及了那一抹湿漉漉。

    我居然哭了?她不可思议地心想。为什么?她在自己的心房里四下寻找,找不到答案。

    于是摇了摇头,坦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你就当是它自己莫名其妙流下来的吧。”

    两手在脸上胡乱摸了把,又问:“还有一桩什么事?”

    见她收拾好了情绪,沈牧仪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道:“我记得江姑娘会仿字,我需要托江姑娘替我仿写一封信。”

    江挽楼会仿字,并不单单如她说得那么简单,只是算会,只是习字里的一种练习方式。她是真真切切的会仿写。

    而这样少见的技艺,这会儿正有一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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