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月一盏

    两个人不多时便收拾收拾要准备出门,看上去似是有条不紊,但沈牧仪在将那些卷宗归置好后的回头里,仍是看出了柳静姝的风尘仆仆。

    或许是因为方才被泪水泡过,她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得亮。

    沈牧仪又想起了那年她背着药篓回来时的模样,这双眼睛的喜怒哀乐如咒一般纠缠了他整个青春年少,他清楚地知道着,不该是这样的。

    柳静姝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

    她该是永远揣着笑意的,即使看上去肆意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或许是生着气的,哪怕是横眉冷对的样子,都让人觉得无比活泼。

    唯独,唯独不该是像现在这样,装作若无其事地摸了眼泪,而那双眼里仍是带着止不住的难过。

    沈牧仪想不明白她在为谁难过,就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也不知道。

    心里的情绪被她这样子牵得一动,他拉住了柳静姝的手,将她不明所以的忙碌摁了下来。

    临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另一只手拂去了柳静姝脸庞微乱的发丝。他说:“别怕,别慌,别难过。我会平安回来的,我会赶回来同你一起过年的。”

    既然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就由他来安上一个名头,就当是为了他好了。

    他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柳静姝的神情怔愣着,她明白沈牧仪看出了她用无所适从的忙乱来掩饰她心里的不安。

    她鼻头一酸,又想哭了。

    沈牧仪慌忙接住了她将要掉下的眼泪,双手捧着她脸,低头看她,剖心解肚道:“柳静姝,你知道吗,那八年里只要我梦见你,你就总是带着笑的。”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笑的,我离开前同你挥手的时候,你也是笑的,磐石关和浔栖的你同样带着笑。”

    那只手悄悄覆上了柳静姝的眼睛,将她要掉的眼泪挡住,也挡住沈牧仪的心潮翻涌。

    “你在哪儿都是笑着的,怎么来了遥安就开始哭了呢?”

    他俯身,抱住了人:“别哭了,柳静姝,你永远不要哭,我见不得。”

    ……

    江挽楼在遥安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曲水亭。

    她虽生得柔弱,落在常人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很文气的姑娘,可池霁他们心里清楚:只要她还姓江,只要两国之间还没安稳下来、金韫还是个傀儡,那无论江挽楼在哪,都得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

    曲水亭便成了唯一能够让她不用藏头露尾的地方。

    柳静姝和沈牧仪找上门来的时候,在门口的一个小角落里,撞见了一个鬼祟蹲着的身影——文迹渊。

    他蹲在一根柱子后,时不时朝曲水亭紧闭的门窗看一眼,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行李。

    这会儿的文迹渊和摊子前那会儿的他,已经是两个模样了。

    他应是回了一趟家,不过一个上下午的时间,流浪落魄的样子已经丝毫不见。文迹渊又成了那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只不过脸上明显的犹豫,让他的嚣张不再。

    他这张脸上,起伏着一个尤为明显的巴掌红印,显而易见,是文岱打的。文迹渊这张脸还算周正,如若没有执念的话,看上去也是一个风流小公子。

    而这会儿,两个红印一深一浅地落在两边的脸上,由他的鼻子做着中间的那条界线,不太对称的对称让他显得有些可笑。

    见到遥遥走来的两个人,文迹渊吓了一跳,慌忙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那根柱子,闷闷的“咚”一声,没让他听见二楼某处的窗“喀哒”开了,开了很小的一个缝隙。

    柳静姝不着痕迹地朝窗户的方向看了眼,那抹红似乎也没想藏着,随着人姑娘的手泄露在了栏杆外。

    很明显,文迹渊来找文岚枫。

    这是一个不用费脑子就能想到的问题,可柳静姝还是问:“你怎么在这?”

    没别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见到文迹渊的时候,就该这么问一句。

    “我、我……”文迹渊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他抓耳挠腮地将目光落在了沈牧仪身上,灵光一现,他说,“沈牧仪,我有事要同你讲。”

    他有点儿小聪明,知道谁与谁是一队,想见谁又该借谁的名头来说。

    于是他揣着不好意思和愧疚,有些大胆地同沈牧仪说:“可是,可是这儿不方便,能你们来敲门吗?”

    只要他们敲门,门就一定会开的。

    沈牧仪那样站在门前,以一种重新审视人的眼神,看着文迹渊。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能察觉到文迹渊对自己的不喜欢。

    那种不喜欢夹杂着羡慕,进而升了一步,成为了嫉妒。他一直阴阳怪气地叫着自己“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他应该是很想很想听别人叫他一声“文二公子”的吧?可从来没人叫过。“二”竟然也成了令人羡慕的东西。

    沈牧仪不觉得文迹渊在这时候,还能跟文岱站在同一战线。

    于是他说:“好。”

    手还没扣上门,门栓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站在门前的是关鹤,她探头探脑地朝四周看了圈,确定只有他们三个站在门口,这才眯眼笑了笑,说:“进来吧?”

    文迹渊忙不迭指着自己问:“我也可以进去吗?”

    关鹤仍旧笑眯眯的模样:“可以哦。”

    文迹渊喜不自甚,还想再问什么,话到嘴边又怕惹人厌烦,就这么给咽了下去。

    关鹤走在前面,像是能看穿人心思般,说:“是岚枫姐的意思。”

    楼梯里下来了个人,文岚枫的衣角飘啊飘,她淡淡止了一句:“关鹤。”

    关鹤朝她吐了吐舌,也不再管文迹渊的事,扭头就去找柳静姝。

    而柳静姝呢,她在进门的那刻起,就深深地皱起了眉。

    刚在外头还看不太出来,只觉得曲水亭闭门谢客的,戒备森然,此刻进来了,才看见原先招待客人的大堂里,桌椅全都变了模样。

    就像是要开什么大会似的,整整齐齐摆在两边,最里头还上了几柱香,像是在祭奠着谁。

    柳静姝仔细看了看,三束香,一一对着三个看上去像牌位的东西。那三块牌子上并没有写名字,就孤零零地刻了个形状。

    角落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她看柳静姝那样盯着这三块牌子,缓缓吸了口气,然后走了过去。

    她说:“小姐,去上柱香吧。他们肯定很想你。”

    柳静姝扭头,她看上去很平静,然而出口刹那的颤抖,还是将她出卖了:“唐娘?”

    唐栝点点头:“是我,池公子出去了,现在曲水亭里人还没齐。小姐,你怎么来了?”

    “唐娘,我来找朋友。”

    唐栝笑了笑,她很庆幸,这些年里小姐有人照顾着,没有真如浮萍缭长般被流逐,小姐交了朋友,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她问:“是那位江姑娘吗?”

    柳静姝仍盯着那三块牌子,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野郊的时候,她会逃避。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她望着孤萤山的月,虽然心里清楚,爹娘应该早就不在了,可真到了听见真相的时候,那股叫做“近乡情怯”的情绪跑了出来,将她吞噬,将她一切的平静全都打破。

    她问自己: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说:我想,可我好害怕。

    于是有个看出她害怕的人上前,站在了她的背后。

    她听见沈牧仪说:“是的,我们有桩事需要麻烦江姑娘,能劳烦您帮我们知会一声吗?”

    唐栝又笑了:“沈公子,我们同你一样,也不过是曲水亭的客人。”

    唐栝并不敌对,她甚至有些欣慰:“不用我叫,江姑娘会来的。”

    原本,沈牧仪的话也只不过是为了将柳静姝跑远的思绪拉回来,由谁去叫江挽楼,本就不是个重点。

    他不知道这个在野郊出现过的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池霁的曲水亭,也不知道池霁将曲水亭闭门,又将大堂弄成这副旗鼓相当的样子是要干什么。

    他只能从唐栝身上分辨出来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敌意,或许与醉语堂有什么关系。

    因着这些,他朝唐栝点了点头:“尽管如此,还是劳烦了。”

    见着这边这样,关鹤想了想,走过来的脚掉了个方向,走向了文迹渊。

    文迹渊傻不愣登站在那,听见唐栝喊柳静姝小姐,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挺岔了什么东西。

    柳静姝是哪家门户里的小姐吗?没听说过啊。

    关鹤站在他对面,有些嫌弃他这副样子:“欸,收收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总不能允许你这副德行的是个少爷,我们小堂主这样的却还不能当了小姐了吧?”

    文迹渊连忙解释:“不、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一时间觉得有些惊讶。”

    说着说着,他忽然想到文岚枫会不会也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抬头就去看文岚枫。

    文岚枫还站在楼梯上,她抱着手,淡漠地看着文迹渊。小少爷的眼里含着解释不来的急切,隐隐还有一丝委屈。

    文岚枫看着他,嘴动了动:“文迹渊,过来。”

    其实她早就在一刻钟前,就看到小少爷抱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包裹,停在了曲水亭门口。几次三番想要敲曲水亭的门,却仍没有一下是敲响了的。

    她看出来文迹渊的害怕,却并不想管上什么。

    按血缘来说,文迹渊是她弟弟没错,可血缘这种东西,总不能不讲理地将什么东西都牵制在一起吧?

    在文岚枫看来,一个算不上熟且印象还有些差的亲弟弟,都不如醉语堂里的几个小孩儿来得亲近可爱。

    此刻,文迹渊听见文岚枫喊他,喜上眉梢,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张嘴想喊姐姐,终究是被文岚枫的眼神刹住了。

    文岚枫不喜欢他喊她姐姐,不是基于不想承认这个弟弟,仅仅只是因为不喜欢。不论如何,文迹渊姓文,文家做的事,在醉语堂的人看来,都是不屑置评的。

    她看着小少爷跑到了自己的脚边,在台阶下仰头看着自己,她忽然好讨厌“文”这个姓,连带着也讨厌自己。

    她说:“文迹渊,曲水亭有很重要的事,我放你进来只是因为看在小堂主的面子上。你不要咋咋呼呼,要同沈将军说什么,你就快点说。待会儿你跟我到后院去,我给你找间空房,你就呆在那,不要出来,也不要弄什么太大的动静。”

    文迹渊眼睛里有光亮:“我知道,我明白的,我、我会变得很听话的。所以、所以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可他还是听见文岚枫说:“文迹渊,我承认你是我的弟弟,可你别叫我姐姐,也别想让我回文家,或者跟着我。”

    “文迹渊,我们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不必刻意纠缠在一起。”

    文迹渊眼睛里的光渐渐灭了,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不能跟着姐姐的话,那他就只能,流浪了。

    然后,曲水亭的门开了。月光泄了进来,他听见一个少年的朗朗清音踏足进这间有些冰冷的屋子,语调里是从前听见过的笑。

    他带着惊讶,他说:“哟,都在呢?”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