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忆柳絮

    女红这种东西,柳静姝说到底还是不擅长。她收手时针脚一个没戳好,血珠子逃不过地溅了出来。

    她吃了痛,暗暗瘪了嘴,收起了这件缝得乱七八糟的布衫,放到了一边。他们小憩之处的旁边,是个用乱柴堆临时搭起来充当桌子用的四不像,上面温着一壶茶。

    柳静姝随手触了触上面的温度,仰头,就看见池霁跟只王八似的,伸长了脖子往檐下看。她嘴角一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住,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叫池霁一头雾水地望了望江挽楼,得来江挽楼一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这方寸的土地上单回荡着柳静姝的笑,只等她笑够了,笑到眼角都沁出了泪才停下。她拿手揩去了泪,天朗朗,连云都未见一朵,晴爽得令人心旷神怡。

    “我下山后的三年里,一直、一直在找有关‘池溯’这个名字的消息。”柴堆里温茶的火星噼里啪啦,庭院里星星点点地还薄挂着一层未化干净的雪。

    那件初见雏形的衣衫放在上面,祥和得同她从前偷跑下山见到的每一个午后都相似。

    柳静姝托着腮,手肘搁置在膝盖上,眼中是浩浩无垠的天:“快到过年的时候了,之前我常常在想,不会要到第四年吧?还是第五年第六年?还是一直一直都找不到消息?”

    “呃……柳静姝……?”

    柳静姝笑,没管池霁的躲闪,仍旧看着积雪与天,庭如积水空明,小酌三两乃是雅兴。她自顾自说:“那时候,是夏天。”

    “有人告诉我磐石关外的某间竹屋,是‘池溯’最后有消息的地方。可是当时,陆郢在那间竹屋里出现过。”

    “陆郢?”江挽楼小声疑惑。

    “一个为求利益的卖国贼。”池霁解答。

    柳静姝微微向后看了一眼,手不自觉在脸上敲打了一圈:“我不敢确定这其中是不是有关联,就只能再去看看了。”

    “我曾在那间屋子里同陆郢打过照面,私里疑心那屋子早被他们抢去了当做联络的地方。”

    “当时我手上有关‘池溯’的线索只有这个,又害怕那屋子里或许有着的其他线索因为陆郢他们的活动,坏了个彻底,便趁着四处无人的时候,把那屋子从里到外地翻了一遍。”

    “然后,我就找到了那瓶药,藏在角落的一个暗格里。”

    “那时候驻扎在磐石关的岽慕军忽然闹了腹泻,我知道这其中定有类似陆郢这样的人在搞鬼。在那之下,这瓶药或许也有些用处。”

    “可至于是什么用处,我一直没搞清。直到……如今。”

    从磐石关到浔栖,再到遥安,她反反复复地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打开那瓶不知用途的药,某些东西飘入她面前的空气里,又被她吸进肺腑里。

    她不是没在遥安中招,只是某种东西的存在,让她在沾上即死的事实里,变得格外显眼。

    屋檐上的池霁趴着,换了个手枕自己的头。他就像格外会看人眼色的小狗死的,一会儿说柳静姝不愧是神机妙算,连那么久之前的阴差阳错都能囊括其中,一会儿又说她胆子太大,一瓶没搞清楚干什么药都敢随便开,万一是毒不就完了。

    胡言乱语地到后来,连江挽楼都看不下去了,捂着帕子轻轻咳嗽了声:“池霁?”

    他猛然意识过来自己的不对劲,“嗯”了声后闭嘴,把下巴埋在自己的臂弯间。他忽然又有了些犹豫。

    “那个时候告诉我竹屋是池溯最后有消息的人,其实,是你吧?”像是看出了池霁的犹豫,柳静姝直白戳开了那一点事。

    池霁被吓了个激灵,险些从屋檐上滑下来。好在檐兽挂住了他的衣衫,他堪堪稳住自己。张着一张快要打结的嘴,几番犹豫的时候,他看到了江挽楼的眼睛。

    那双眼微微皱着,正不赞同地看着池霁。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他这个人吧,说得好像万分轻狂,却总在要紧的事上拧巴。从前对江挽楼是,后来于撼林偿花亦是,而如今,就这么点事,他还要拧巴下去?

    他抿了抿嘴,翻身从屋檐上下来了。

    站到柳静姝面前,他承认道:“当时……是我。”

    从找到柳静姝的第一年起,他就知道她在找“池溯”这个人。这个人是他的老爹,待他很好。

    他记不太清那时候的事了,只是知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正像只狗似的趴在地上找食。

    他没有名字,是个彻彻底底的流浪者,卑微地匍匐在一切生存的希望下,毫无尊严。是这个人看见了他,然后,伸出了手。

    他记得那时候男人的眼里怀着哀愁,是一种看不明白的愁,像是在透过他,企图看到谁。

    他战战兢兢地搭上了这个人的手,于是,他有了名字——男人说:“我姓池,你跟着我当了我的孩子,那就是同我一个姓,也姓池。我叫池溯,那你就叫池霁吧。霁月光风,不萦于怀。”

    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为人是,为局亦是。

    小池霁知道,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他开始很欣喜,可后来,他不欣喜了,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个对自己很好的男人,有着很难过很难过的事。

    他缠着池溯,想要他讲出他的不开心,他好伸着稚嫩的手去排解他的难过。男人一开始不愿意,可后来,慢慢的,他开了口。或许,是因为太过沉重的往事真的需要一个口子去流泄。

    许多次的往后里,池霁想,当时还不如不要老爹开这个口。

    “我从前,是不愿意让你知道有关老爹的事的。”池霁站在两个人面前,走到了江挽楼身边坐下。

    他与柳静姝之间夹着江挽楼,三个人排排坐在院子里。他们的父母或亡、或无,又或不得已躲藏起来,留下十几二十岁的人孤单地面对着一切风雪。

    池霁说:“因为我总觉得你知道了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擅自主张地瞒着老爹的事,总觉得,这也是一种保护。”

    他笑了笑:“柳静姝你知道吗,我老爹真的很喜欢你娘。他要我保护你,为的也是你娘。”

    “但是他总在我面前说他自己没用,既护不住自己喜欢的人,又护不住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我真的,真的很讨厌听到他这样说他自己。”

    “所以我犯了浑,我明知道跟那间竹屋有关系的人不是老爹,但却觉得,如果你不知道‘齐筠’这个名字,又认为‘池溯’才是你的父亲,是不是也算在某种程度上,全了老爹的念想?”

    “对不起,柳静姝,我知道这样的心思还是挺龌龊的……”

    “没关系。”柳静姝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

    皆为时局马前卒。

    风微微,有鸟儿在啼叫,有些回暖了。院子里,三个人抱膝而坐,安静着。

    良久,池霁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后来的故事里,有秋千。而我恰好看见过那样一座有秋千的竹屋。”柳静姝解释道,“最主要的是,我后来越回想,就越觉得之前告诉我有关池溯消息的人,像是关鹤。”

    “关鹤?”池霁惊讶。

    “对,关鹤。”柳静姝说,“虽然都大半年前的事了,有些记不清,但是我记得那个人的样子。模样、语气、音色,还有一点活泼不靠谱的感觉,都很像是关鹤。”

    “关鹤,关鹤……”池霁默念着,“噗哈哈哈哈……关鹤,真的是,一如既往啊!”

    他那时候差他们想法子告诉柳静姝这个消息,但得不让人见着他们的模样,毕竟那时候的他们,可还是暗中保护的三人组呢。

    是真没想到关鹤这个不靠谱的,不仅搞错了竹屋的位置,还乔装打扮得过于显眼了。

    真是,阴差阳错啊。

    晴空朗朗下,一条街外的关鹤打了个喷嚏,没控制住喷到了一边的曹荀脸上。京兆府尹家的这个少爷多少有点受不了,一脸嫌弃地撇开了头,期期艾艾地看向了文岚枫。

    正逢街上有个特别难逮的胭脂摊出摊了,文岚枫猝不及防地被关鹤一拽,就迎向那个胭脂摊。

    叫曹荀一脸的“精心准备”都落了空,愤愤不平地瞪了眼关鹤这个碍事的。

    却听耳边凉飕飕传来一道声音:“曹大人刚打了胜仗回来,按理说同京兆府尹有关系的这家那家,不都该带着自家姑娘前来祝贺吗?曹大人应该忙不过来吧?毕竟也是遥安一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啊,怎么还有空来缠着我们,看她们姑娘买这买那的?”

    像喝了一摊子陈年老醋似的,酸味都蔓延一条街外了。

    曹荀奋力擦了把脸,回击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别是某人心眼没个块头大,就见不得我来!”

    邬渡春本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闻言冷冷看了曹荀一眼,扭头。

    “哼!”

    “哼?”曹荀盯着他,也抱了手扭头,“哼!”

    “哎,沈牧仪呢,回遥安有个七天了吧?还忙着呢?”曲水亭的院子里,池霁这么问道。

    柳静姝又在低头缝补那件衣服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闻言头也不抬:“许杭终于被捉了进去,光是兵部就有一堆事要处理。他父亲是沉冤昭雪了,但听说长期蛰伏在芦国的人居然是许杭,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他这几天在兵部、皇帝、他父亲面前来回处理,忙得焦头烂额,一点空都得不了。”

    “文岱呢?”

    “入狱了,勾结敌国、贩卖消息,林林总总一堆罪名加起来,大概是要被处斩的。”

    “那……文迹渊呢?”

    “文迹渊……?”

    饮马街边,沈牧仪刚出宫门,准备上马到兵部去,余光里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冲过,似乎撞上了哪个无辜的路人,招来一声骂。

    他想看清楚是谁,身边小厮却小声提醒今日事情过多,不宜继续站下去了。

    那个熟悉的人影早已遥遥不见,沈牧仪想了想,便也没执着下去,翻身上马离去。

    而街上,正陪关鹤挑胭脂的文岚枫如有所感,猛地扭头。

    “怎么了?”关鹤几声询问哪个颜色好看,不见人答,转过身来看见文岚枫拧眉盯着一处。

    她探身而前,没看见什么特别的:“岚枫姐?”

    跟在后头斗嘴的曹荀、邬渡春也注意到了,纷纷伸长了脖子关心。

    文岚枫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看花眼了而已。”

    她看了眼关鹤手中拿着的颜色,伸手拿了个,道:“这个好看,衬得更活泼些,适合你。”

    阴影处,从前的少爷彻底成了丧家之犬,他抱着胳膊坐在一个废弃的台阶上,紧紧盯着文岚枫:“姐姐……”

    “姐姐……”文迹渊把头埋进了双臂之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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