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五

    “你他娘住嘴!”邓沢被惊得一跳,犹如炸了毛的猫,脏布就这么甩了过去,挂在薛如昇的脑袋上。

    伏地的薛如昇脸色微变,但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耳边是邓沢急匆匆越过他的脚步声,薛如昇听到门“啪嗒”关上了,随即感到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他的眸光暗了一寸,心中不禁升起一抹嘲弄。

    邓沢惊疑不定,关门的刹那,余光中似看见街角站了个鬼祟的影子。

    影子只在他脑子里匆匆打下一个烙印,邓沢连细想都没来得及,慌慌张张地转身,一手指着薛如昇,一手推上了章琅泉的背,骂道:“光天化日说这个,你想我们死是不是?薛如昇,你来曲水亭到底想干嘛?你没安什么好心吧?”

    “还有你,章琅泉!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

    “咳!”

    邓沢的骂声被柳静姝止了回去——柳静姝微微摇了摇头。邓沢才晃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激动,那大声的斥责与薛如昇那惊天骇俗的出言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柳静姝倒不是要责怪邓沢什么,毕竟薛如昇太像个移动的箭靶子了。就这么叫着“复国”,送到他们面前来,那不是明摆着要拉他们一起成箭筛子吗,骂他都算轻的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不想做这件事吗?”柳静姝歪头,平淡的声音里流露着一丝疑惑。

    “臣知道,但是殿下!”薛如昇仰头,“沧珈苜气数本不该绝,亡覆乃是奸人所致!您本可在先主和先夫人的庇护下平安长大,富贵王权唾手可得!哪需得像如今这般以算卦街头为生?”

    柳静姝抱着手又摇了摇头,她盯着薛如昇:“我并不是很渴望那些,于我而言,有些富贵必定伴随着时时落于人眼的镣铐,我不喜欢镣铐,自由一些更适合我。”

    “自由能值几个钱?自由能比得上万般皆在你之下的地位吗?!”薛如昇膝行而前,面上涌现急色。

    柳静姝连忙又退了一步,折扇横亘在两人之间,有意无意地,腕上的玉镯跑了一截浓绿出来:“当然比得上,它根本不是你能够用几两黄金这么简单的东西来置换的。”

    薛如昇眸色渐暗,恰好柳静姝挪开了投射在他脸上的视线,没看见薛如昇眼中转瞬即逝的沉思。

    “我不太想长篇大论地跟你讲述自由如何如何好,我想了想,或许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只有完全自由的人,才能真正称之为人。否则,即便拥有的东西再多,也不过是爱怨嗔痴下的行尸走肉罢了。”

    “薛如昇,我是想当个人的。”

    薛如昇不着声色地冷下了脸,细看之下,还能觉察出他身上的一丝漠然。他就像登台唱戏的戏子,毫无感情地跪在地上。

    然后,他听到柳静姝的声音忽然冷了一个调,意有所指道:“而不是,成为某个事里,某个人手中的工具。”

    “呵。”薛如昇笑出了声,如若张狂,又似疯癫。

    邓沢警惕地看着他,手寸挪到腰间的蛊篪上,刚想动手,忽有一股力道止住了他的动作。邓沢冷眼看向力道源来之人,章琅泉同样沉着一张脸,不过看向的却不是他,而是地上的薛如昇。

    “邓小哥,我带来的人,我自己解决。”

    他刚说完就要近薛如昇的身,就看见薛如昇半伸出了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你真是太让我出乎意料了。”

    邓沢见状,分了一点目光到章琅泉身上,便见他额角隐隐有青筋暴动,眸沉如墨。邓沢心下嘶了口气,越发看不懂他这是为了什么。

    薛如昇说:“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殿下怎么可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只要复国成功,殿下才是名正言顺坐在皇位上的人,到时候无论是谁,都是您手里的工具。”

    柳静姝差点就被气笑了,这个薛如昇,分明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冷笑着,实在不知道该是直截了当地戳穿薛如昇的狼子野心,还是假意配合着与他虚与委蛇。心烦之下,她一扭头,就看见了在角落里被一层阴影覆盖着的池霁。

    池霁身后,站着江挽楼。

    看样子,两个人已经站在这儿听了多时了。

    三人目光一撞,便各有了心思。

    江挽楼自身带着的大家闺秀之感,不是这几个月的浪迹就能抹去的,于是即便她在薛如昇那一番“豪言壮志”里涌上来一股怒气,也只是挂着温和的笑,缓步走到柳静姝身边。

    只不过在经过薛如昇时,幽幽地散发出了一股冷气。

    见她走来,柳静姝宛如暂时忘记了薛如昇这个人,举起了那只被线缠满的手,有几分可怜地说:“缠住了。”

    江挽楼便低头,借着透过窗来的光,仔仔细细替她去解开缠着的线。

    而池霁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不是说了今日闭门不迎客吗,邓沢,这两位是……?”

    他索性直接装不认识章琅泉了。听了良久的墙角,池霁心里特别的不痛快。这股不痛快与其说是从薛如昇身上来的,倒不如说是从章琅泉身上来的。

    池霁挡在柳静姝和江挽楼的身前,就这么用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盯着章、薛二人。

    章琅泉读懂了池霁眼里那嘲弄的意思——“你这是打算出尔反尔了?”

    他面有愧色,握紧的拳头松开,一把拽上薛如昇的领子,有几分暴躁道:“跟我走!”

    “咳咳!”薛如昇猝不及防被扼住了脖子,像坨什么东西似的被章琅泉拎了出去,直到曲水亭的门被打开又合上,震动的空气还在嗡嗡作响。

    “小神棍,章珉他……”

    柳静姝手上的线刚被解开,池霁就不太自然地开了口,她来回弯曲了几下自己的手指,抬手就打断了池霁欲出的歉意:“不对劲。”

    “什么?”

    “薛如昇有点不对劲。”

    “我看得出来。”池霁接话道,“就他那急吼吼要你去干那事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别有所图。”

    “不是,不是这个。”柳静姝还没抓住那逃之夭夭的直觉,喃喃道,“是什么来着……?”

    风过雁回,池霁忽然觉得曲水亭里有点泛闷,侧头小声让邓沢又去开了门。

    扭头看见柳静姝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又捡起了针线准备做她那两件看上去实在磕碜的衣服。

    他忽然就想到了六年前池溯被杀死的那一幕,他其实,也有很久没再去过那间小竹屋了。

    还是有些难以面对当时的那一瞬,池霁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也真是个不孝子。那么久过去了,也没说去给老爹上个坟什么的。

    不过老爹的坟……

    他又摸了摸鼻子,撩袍坐到了柳静姝对面,两手放在桌子上,给自己趴下来的脑袋支着。

    “小神棍,你是打算做好了带去给你爹娘吗?”

    柳静姝点头:“寻常人家每年不都有定好的时间要去给亡人扫坟吗,那几天,我看着遥安那么多人死去,就觉得,人命这东西实在是太脆弱了。”

    “洪涝要死,疫灾要死,为争斗一些东西又要死,活得太累了也要死。好像快快活活过下去的日子就没多少。”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早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所以我又问我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该给他们做点什么东西。就好像那样的话,我和他们之间就还有点联系,不仅仅只是你们在那个晚上给我讲了沧珈苜那么简单的一点。”

    池霁长长“哦”了声,末了说:“什么时候?”

    “开春吧。”

    “那要不我也做一件吧,你去的时候带上我,我也给老爹带去。”池霁自顾自说着,“虽然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过记性倒是不错了的。我还记得老爹的身量呢,大概……这么高,这么宽……欸,挽楼,要不你也教教我?”

    “教你什么?”江挽楼逗他。

    “针线活啊!”

    三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聊着,话就偏回到了薛如昇身上。

    从章琅泉为什么带他来曲水亭到薛如昇的说辞,三个人一阵谈论下来,便得出一个结论——薛如昇或许真是不悔司的人,但绝不是一个可信的不悔司之人,他背后定然还有人在教唆着他站到柳静姝面前来。

    至于这个人是谁,在他们拉扯出来的关系网里,三个人只能想到一个人,俞暮南。

    他们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连动作都慢慢停住了。

    俞暮南,这个名字,真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咳!”正门外的街上忽而响起了一道熟悉的人声,柳静姝随声看去,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沈牧仪。

    他其实没瘦很多,但看上去莫名就是比离开遥安前瘦了一截,在冬风里更像一枝傲立的霜竹。

    柳静姝几乎在刹那就想起了城门开了的那天,一身甲胄的沈牧仪本该是胜仗归来的风发的,可遥安满城的尸骨却让他像个败仗的将军。

    刚回遥安,他就投身到了后续繁琐的烂摊子里,两个人甚至没好好见一面过。

    这样子的念头转瞬即逝,柳静姝一脸凝重地走了过去,把沈牧仪拽到了曲水亭里。她说过这样那样的话,最后,她抓住了之前总抓不住的东西。

    柳静姝认真地看着他,问:“按理来说,遥安与槿国有牵连的官员应该都已经交由刑部或京兆府尹判决了,薛如昇显而易见该是被判决的其中之一,他怎么还能够大摇大摆地,跟着章琅泉出现在我的面前?”

    沈牧仪在听到“薛如昇”这个名字的那刻就愣住了,他比柳静姝更加敏锐,捕捉到不对劲的刹那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系。

    只是,终归还是有种难以名状的心绪爬上了心头的,在其中的某一角开始啃噬,让他密密麻麻地升起了一股失落感。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些微涩意,说:“那如果,薛如昇的背后之人,从一开始就被我们猜测错了呢。”

新书推荐: 夫人今天也在复仇中 救命!男主他女装是我妹 流放发家日常 翠微山庄大愚岭 从神之塔开始的综漫之旅 与小和尚的三世情缘 被霸总嫌弃的日子 娇婢与人私逃后,他火葬场了 大恶魔她只想搞科研 [终极一班]要用魔法打败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