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暮一遇

    是夜,悄风逗弄过京兆府牢檐下的灯笼。

    好不容易从死气中缓活过来的遥安城被新岁的欣喜笼罩,连值班人都随着红意,染上了几分松懈。

    某个去而复返的青年静静候在牢外的一丛阴影中,风吹草动不足以暴露他的身形,从前的愚蠢被洗去,青年的眼中浮着警惕,注视着值班人的一举一动。

    安和随月而升,他看着值班人的眼皮一点、一点如灌了铅般垂下来,小心翼翼从身侧掏了一包药粉出来。

    长竹被细碎的月白灌满,青年无声一笑,下手加重了困顿的剂量。

    粉作轻烟,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某些人的鼻息中。

    昏昏欲睡的时候,连月光都是摔进了溪水中的。一个、两个,值班人接连受不住月的爱意,醉卧在了门外栏杆下。闷响砸在地表上,再无人听见。

    青年满意地拍拍手,翻身从一处隐秘里闯了进去。虽是第一次踏足,他却像是来过许多次般,驾轻就熟地走到了一个角落。

    他站定在那个角落前,转过身来,一双眼藏匿于黑暗。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了他的到来。青年勾勾唇又转过身来上手。

    “啪嗒”,角落里的门开了。

    门扉之中,是许杭奄奄一息的面容,他半死不活地垂身在那,锁链禁锢着他的四肢,俨然已被折磨得淋漓尽致。

    可即便如此,芦国也没能从他的嘴中撬出一丝一毫有用的东西。

    青年的瞳孔在刹那紧缩,快步上前。他身侧的弯刀早已因不便而替换成了一柄锋利的小刀。他拿出那柄小刀,找准了角度使力。

    “喀嚓”

    锁链的跌落声清晰地在这个月夜响起,筋疲力尽的许杭随之一同滑落。

    青年急忙接住了他的身躯:“暮遇叔!”

    暮遇根本不能回应。

    青年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半搀半扶地把他带了起来。

    毕竟是关押重刑犯的牢所,即便他能偷潜进来,要不了多久也会被发现的。青年不敢耽搁,将人扶好之后,便按着记忆中许杭曾给他绘来的图中所记载的那样,三拐四转,走到了一条出路上。

    ——兵部之人出入牢房这种场所再正常不过,从前许杭还没落马的时候,也算得一个要紧的侍郎,正大光明进来过许许多多次,路线如何早已烂熟于心。

    是以与青年暗通往来的时候作个图夹杂于书信中,不成什么难事。倒不想从前的无意之举反成了如今救他性命的关键。

    如此拖着一个人走不算方便,沉闷缓慢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密道上,像是厚雨前闷实的鼓声。

    青年的面上不禁滑落了几滴汗。

    许杭便是在这样颠簸的动静中醒来的,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月色划过了青年瘦削的下颚。

    “小……小柏?”

    他任何一丝的出声都像是要死去前的残喘。青年一下子慌了,语带哽咽:“我的人就候在城外,暮遇叔……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把你平安带回去的。”

    许杭自己其实还没怎么觉得,他勉强站直了身体:“小柏,我不要紧。但是我有桩事情要问你,沈牧仪来牢中的时候告诉我,你们的计划失败了?”

    青年有一瞬间的僵直:“是……”

    许杭长长地叹了口气,伤痕累累的手抚摸上俞溱柏的头,轻轻拍了拍:“我没有怪你,只是……”

    “暮遇叔,你想说只是父亲那……不好交代。”

    “这是公子心里的一根刺。”已经偷跑到城门边了,许杭捂着胸口慢下了脚步,换来一个俞溱柏不解的眼神。

    许杭没理会俞溱柏,再一步,他就能够离开遥安了。

    他静静看着今夜的遥安。遥安,很安。

    就好像之前的疫灾不存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杀戮也不存在那样。这个他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城池,记载了多少多少他们的伤心事。

    未经历过的少年人永远不会知道。

    所以此刻,城墙下,少女巧笑嫣然地举着那柄扇,正开着的折扇悄悄挡住了她附在少年耳旁的细语,她看不见少年桃花眼中的温柔。

    正如此刻的少年听不到前边池霁无奈的两声“啧啧”。江挽楼笑着扯了扯池霁的胳膊,又指了个地方要他一起去。

    许杭在月色里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说:“公子心里的刺,也便是我心里的刺。小柏,公子近年来似乎越发阴晴不定,此次回程,你定然要做好受罚的准备。”

    像是想到了什么,俞溱柏不禁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知道的,父亲他……”

    肩上忽然搭来一只手,俞溱柏看过去,只见许杭又抓紧了几分。虚弱的声音只道:“我亦得回去受罚,不便帮你。”

    “暮遇叔,我不用你帮我求情,你只要顾好自己便够了。父亲那……父亲那……”

    许杭截断了他的话:“先走吧。”

    他最后看了眼遥安城,没有眷恋的,只是在听见沈牧仪的声音时,会恍惚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三个字——“但愿吧。”

    但愿吧?他还能留恋什么呢?那个待谁都真心一片,反被耍得团团转的沈兆元?

    不得不承认,沈兆元确实是他这生里见过最真诚的人。真诚到有时候不论是他还是文岱,只要在沈兆元的面前,都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但是那又如何?

    暮遇冰冷地想:因为我是暮遇,不是什么从许姓村子里出来的许杭。

    他迈开了步子,坐上俞溱柏为他准备的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遥安——暮遇是永远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背叛公子的。

    车轮压上石子的霎那,烟花响了。

    “砰砰”

    柳静姝在烟花下回头,她看见沈牧仪的白狐袄拥簇着他的脸,像是哪家的温玉跑了出来。她看见他墨黑的发丝与风同舞在宽阔的空中,她看见烟花与自己都掉进了他的眼里。

    她看见,那双眼睛中,自己的身后,严潘的手下与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柳静姝眉梢一挑,然后,眼皮一跳。

    扇子不自觉在自己的怀间扇动,她掐着时间转过身来,正正好让来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他们似乎很是意外柳静姝这副未卜先知的模样,倒也没说什么,客客气气地作了个礼,就说:“沈将军、柳姑娘,皇上有请。”

    柳静姝上下打量过几人,他们浑身都透着一股疏离的客气,客气到,完全能够感受出来这其中带着的一丝威胁。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天,沈牧仪说的话。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呢?薛如昇背后倚仗的人不是显而易见的槿国俞家,也不是如他后来自述的那般归属不悔司,而是,皇上,芦国如今的掌权人,萧吟呢?

    毕竟,就如沈牧仪所说的那样,唯一能说得通薛如昇如今还能安然无恙的理由,就只有薛如昇本是萧吟手下的人这个猜测。

    萧吟……

    柳静姝抱着手,回想起那天在宫中与他交谈的时候,自上而下感受到的一股审视。

    这位皇上自始至终都在审视着她,譬如,后来的这场试探。

    柳静姝清楚地知道,同为少帝,若论称职,萧吟比起金韫来说要好的多得多,但,若论重情……

    她退了一步,站到了沈牧仪身边,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若论重情,无论是与爱人还是与友人,萧吟明显都是那个不称职的人。

    她明知故问道:“皇上有请?不好意思,这位大人,民女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算命的,怎么何时竟得了皇上青眼,民女竟不知。”

    她说话夹枪带棒的样子,让沈牧仪不自觉弯了弯嘴。但他很快地压下嘴角,拽了拽柳静姝的手又捏紧:“静姝,不必这样。”

    “什么不必这样,你虽是他的臣子,却也是他的朋友,他竟然这样对你!”柳静姝小声愤愤道。

    沈牧仪动了动嘴角,终归是没说什么。只是迈了一步挡在了柳静姝面前,歉声道:“两位见怪了,我们稍后就来。”

    那两人客气地颔了首,只是其中的那个太监探出了目光,越过沈牧仪,与他身后的柳静姝对上了。

    说:“柳姑娘虽算得世外之人,但既然置身在尘世间,便是要守尘世间的规矩的。奴才没立场来说教姑娘,但是姑娘心里也明白,皇上有请,明里头请的是您这个遥安的功臣,暗里头请的,是姑娘与沈将军到那一叙。”

    “这一叙或许会结仇,或许又化了嫌隙,终归不是姑娘想的那样的。”

    “皇上既然是皇上,许多东西便是要他一人顾及到。看着是风光无限,但里头弯弯绕绕的苦楚,便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想柳姑娘是不明白这个理的。”

    “奴才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禁不住替自家主子觉得委屈。柳姑娘偏向的是沈将军,自然哪方面看见的,都是沈将军的委屈,可奴才不是。”

    “罢了,多说这些玩意儿也没什么用。”那太监转了个身,留了个侧脸又说,“柳姑娘请与沈将军一道来吧。”

    柳静姝心里不赞同,暗暗瘪嘴,脸不自觉就鼓了个包。

    耳旁传来一声轻笑,沈牧仪伸手戳破了她的气鼓鼓:“他说的对。”

    “虽然我有点开心,但是你别生这种气了。”

    “哪对了。”柳静姝仍旧有点不开心,跟上了沈牧仪的步子,自顾自道,“朋友就不是这么当的。”

    “你知道的,静姝。”沈牧仪说,“朝堂里的一些东西,说到底是跟外头不一样的。我知道我们静姝明白的,只是在替我不开心而已。”

    “你闭嘴啊,沈牧仪。”有人害羞了。

    “好好好,我闭嘴了。”

    “你刚才还有声响!”

    “嗯?嗯嗯……”少年故意闭着嘴巴,却支支吾吾地发出些声响,好像在说“你只是让我闭嘴啊,连这样的声响都不能发出吗?”

    柳静姝被惹急了,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后背上:“你最近是不是跟池霁呆久了,把他那套贱嗖嗖的都学来了?”

    “嗯嗯?嗯嗯嗯……”

    “沈牧仪,你再这样,你再这样我就……”

    “你就如何?”

    “不如何!啊啊啊,你快给我把嘴闭上!沈牧仪,你变了!”

    “我没有哦。”

    “你有!”

    “没有没有……”

    月低头看啊,又是一蹦一跳的姑娘与身量颀长的少年。

    似乎,你我之间的每一个青春里,都载着这样朦胧的爱意。你说不出口的我喜欢你,和我不敢认同的我的欢喜,滋长在每一岁的月夜,只要我见到你,我拥抱你,便足以令我彻夜难眠。

    我迫不及待想在下一个天明,闯进你的怀里。

    我要说,我爱你。

    “真是年少啊。”前面有人感叹。

    “要是皇上也能这样就好了。”又有人接话。

    月说,不必羡慕,你是自己的主宰,你的历程便是你无敌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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