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袖清风

    真是什么,小牧仪已经听不见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感觉自己悬浮在一池深不见底的湖中央,他好像睁开了眼睛,隐隐看见周遭那些深黑的水色。

    就好像,他已经溺死了。

    小牧仪开始挣扎,可越挣扎他越被窒息包围。湖水上莫名有东西砸下来,劈里啪啦,应该是雨,又或许是雷。

    砸得湖面乱七八糟,也砸得小牧仪的脑子变成一团浆糊。

    他终于开始想起来问这是哪,但他一张口就会吞并一口水,叫他更呼吸不过来。他拼命向上游动,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向下坠落。

    无尽地下坠。他残存的意识附着在这池深水里,紧接着无声的恍惚化作精怪,从四面八方过来,包裹住他的身体,缠绕着、吞并着。

    小牧仪有些害怕,他再怎么于人前正经稳重,内里也不过是个没多大的孩子。

    就要这样死了吗?他想,原来孱弱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小牧仪有些苦笑,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们。遥安城里诸多新儿,便没有一户自出生起就得时时拿药吊着命的。

    为什么是他和沈敛烟,难道真是将门杀生气过重,要赎那个罪吗?

    他任由思绪散着,便是那刻,水面变得潋滟起来,似是晴光大霎。骇人的无声里,他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跳了进来。

    好像是个姑娘。随水一起,跳进了他这一生。

    小姑娘扎着两个毛绒绒的辫子,跳进来泡在水里,就变得像海藻一样了。小牧仪有些困惑,她是谁?自己又是在哪?

    他又想起来这个问题了。晃然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他低头一看,方才还略远的小姑娘已经游近了他的身边,拽着他开始往上游。

    他盯着她的头发,便是忽然记起来了,他明明应该在遥安城的皇宫中的啊!他难道不是随父亲一起进宫,然后遇见了被阿槎追杀的小殿下吗?

    小牧仪想不通,而大好的晴色里,他好像看见了两张老者的面孔。一个拿着拂尘,一个提着木棍。印在湖面上。

    提木棍的那个肃杀气重些。似乎拧着眉在看这边,不及小牧仪想什么,那个人便扭头同拿拂尘的那个说话:“师兄,命太薄了。”

    拿拂尘的那个没太置评,小牧仪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没太久,只是说:“天下里世人皆薄命,哪怕是以龙蟒自居的皇室,也无例外。”

    像是想起了谁,那个人说:“这倒也是。不过师兄,这一代的天命里,是他们?”

    “错不了,就是他们。”

    “多少回了,这回能成吗?”他又问。

    小牧仪晕乎乎地没再听见那个拂尘老者的声音,仰头再看的时候,发觉竟已快到了岸边。

    岸边似乎遥遥有座山,他不知怎的,往山后看去,就听见有个声音从他的脑中响起来了:“成得了,命数里说成得了。”

    什么成不成得了的?要成什么?

    小牧仪一片混乱,猛然间被人拽出了水。溺了许久的鼻口接触到空气,一阵难受,由肺腑中大力咳嗽了起来。他听见有人慌张地在喊他,又好像在拍打他的脸。

    “沈牧仪?沈牧仪!你怎么晕过去了!别晕啊!我们还没出去呢!”

    小牧仪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那个与他一同被困在这个洞里的小殿下,正焦急地拍着他,见他醒来,眼中浮上欣喜。

    “沈牧仪!你醒了!”

    原来是太子殿下啊……那时候的小牧仪迟一拍地有了意识,而转醒似乎只是一个错觉。他身上很冷,眼皮也很沉。

    他没有由来地开始回想那个将他救出水面的小姑娘。他没看清她的脸,也没弄清她是谁。更重要的是,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从没在遥安落过水,也从没,去过有那样一座山的地方。

    他什么都没搞清,浓重的睡意就偷袭上了他的脑,他挣扎着自己的眼睛,却最终在筋疲力尽里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喂!沈牧仪!你怎么又晕了!”有人在喊他,但他再听不见了。

    沈牧仪讲到这儿的时候顿了下,那时候胡乱作的荒唐梦早就被他遗忘在了岁月里,如今再捡起来,还有些诧异。

    原来有些东西早有预示。

    他不自然地吞下了那个梦,没告诉柳静姝:“我们原本想等等,等足够安全了再出去。但没想到雷打得太大了,劈碎了那个废殿的一角,石沙木头滚到了四处。就这么把我们出去的路堵死了。”

    “我那时候已经完全没了意识,到底是怎么出去的也记不得。”

    “只是后来,我成了萧吟的伴读后,他有一日下了堂突然问我‘你还记得我们怎么出来的吗?’”

    “怎么出来的?”柳静姝伏在窗边问他。

    沈牧仪的指节扣在木框上,敲了两下,桃条上好像有绿叶的芽长了出来,他说:“雨停了后,我爹从清和殿出来,没找到我。”

    沈兆元议完了事就急匆匆朝萧玺吩咐的那个偏殿赶,他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喊沈牧仪的名字,可一连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慌张弥漫上来,他知道,大事不好了。

    沈牧仪作为他的儿子,性格是怎么样的,沈兆元自然一清二楚。他不可能随意在这里走动,要么就是在这之后被人带走了,要么就是,从没来过。

    沈兆元慌得顾不得礼仪,冲到萧玺面前,想请他这个皇上帮忙。

    “嗯……萧玺……”柳静姝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本就比沈牧仪矮一截,又因为伏下去的缘故,此时就到了沈牧仪腰上边一些的位置。

    她撑着脸侧过去看他,见他难得目光懒散地看过来,莫名其妙就噎了下:“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这样做了结束,“无非就是我爹央求先帝,先帝便下了令找,从太监那顺藤摸瓜地,便推断出了阿槎和缚娘想要杀了萧吟的事。”

    “这样的事令先帝震怒,既然牵扯到了萧吟,宫中当差的便更得用心。”

    “他们说后来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快两天的时间。我们被困在里面,没有食水,我更是没怎么醒来过。等到那个洞被刨开,我已经在里头奄奄一息了。”

    “奄奄一息……”

    沈牧仪笑:“那是萧吟形容的。我不大记得那时候的场景,应该说,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候的场景。”

    “只是后来同萧吟作伴,玩性大发的时候他也会拿些糗事来同我取笑。他说那两天我昏昏沉沉不见有一刻清醒,嘴里总叫着一句‘师父’。”

    “他问我‘你这个药罐子向来被你爹娘看得紧,你到底是上哪儿找了个师父来?梦里吗?’,我是从来不知道那时候我竟然一直叫着什么‘师父’的。”

    “每每他拿这桩事笑我,我便问他,我说‘好歹是我救了你,你倒是一声谢没道,从头到尾都拿我取笑,萧吟,你长良心了吗?’”

    柳静姝很沉默,她随手掐了刚长出来的那片叶子,拿在手里玩。初春有些冷,应当说,料峭春寒。

    她在看身边的人,沈牧仪站得很笔挺——他向来是这样的。将门里出来的人,即便身弱过一阵,人也该当如松柏笔挺的。

    他一直是笑着说这些的,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不论怎么样,总是温和地站在那。哪怕你叫嚣着冲他发火,他也全盘接下。

    他不会有外露的难过,他就是那样的人。

    可柳静姝却看出了他身上的一丝寂寥,混在新生的气息里萦绕着他,便忽然让柳静姝有些讨厌这点春意。

    料峭春寒,也是能冻死人的。

    她不大开心,要安慰人的人倒反过来要被人安慰了。沈牧仪一点儿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郁闷,不甚在意地笑笑,揉了把她的头。

    抬脚走了几步,把本要请池霁喝的酒给提了过来,顺带还捞了只碗过来。

    “别太在意。”

    他销开酒壶的塞子,一手端着碗就就这么倒了起来。沥沥的声音无端就裹上了一点带着溪水的冷。

    柳静姝郁郁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指尖百无聊赖地在那片叶子上掐出几个痕迹:“你们从前可是这样的好友。”

    “我们如今也是。”或许是酒水的浸染,他的声音恍如春溪。待酒水倒满了碗,他朝前递了递,递到了柳静姝的面前:“喝不喝?”

    柳静姝想了一秒,接下了:“可你们终归有了嫌隙。”

    “嫌隙么……”沈牧仪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仰头,就这壶口就喝了口酒。喉结随动作上下滚动好几个来回才停下,他似畅快地舒了口气,才说:“其实从很早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在君臣前提下的朋友,注定就是要这样的。”

    “这样的事不出意外,也算不得嫌隙,只是会稍微有点儿难过罢了。”他剖析自己,“我与你在一起,到底不是要背叛他。就如你,静姝。”

    他靠在窗边看她:“你是那样的身份,可前朝归前朝,你又归你。”

    酒醉人,春风醉人,醉了的人说的话也醉人,但柳静姝却忽楞登醒过来了。她低头看见碗中酒水倒映了沈牧仪的脸,失语般笑了笑,仰头喝了。

    抬袖一抹嘴,她说:“那然后呢?”

    然后……

    小牧仪到底身体是不好的,淋了雨又剧跑了许久,末了被阿槎的刀这么一吓,两天里无论如何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把那时候的小萧吟吓死了。那两天来这矜贵小太子放下了身段,也不管自己如何,守在小牧仪的身边照看。说是照看,在那样的环境里,也只不过是时不时探探他鼻息,瞧瞧死了没。

    可病人总是需要一点儿水的,不管吃不吃东西,有点儿水总能吊口气。

    小萧吟心里有数这点事,想尽了法子帮他弄水喝。这洞堵是被堵上了,但石头间倒是留了个很小的缝隙,顺着高度流下来,日日都有口清水能救命。

    第三天的太子殿下头晕脑胀地站起来去接水,接了还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好像有一堆人。

    他晕乎乎地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接水的地方被人挪开了一个口,许久不见的光亮乍然投射到他的脸上,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终于来人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沈兆元的声音就在耳朵边炸开:“牧仪!”

    小萧吟扭头去看,那两天黑暗里他看不清沈牧仪的境况,这会儿却一目了然——新任兵部尚书的这个儿子状态并不好,脸色青灰、衣衫褴褛,不知道怎么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从哪个乱葬岗里刚捞出来似的。

    小萧吟也吓了一跳,诚然他是太子殿下,本该在这场营救里成为众人环绕的关心对象的。但他身后的这位状态实在过于吓人,连对沈兆元冒失举动颇有微词的萧玺见了,也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

    沈家老子给他立汗马功劳,沈家儿子舍命救他儿子,再怎么也不能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不是?皇恩毕竟还是要浩荡的。

    沈兆元心惊肉跳地把自己儿子揽出来,急匆匆谢过皇帝,就带着人往家里赶。他这个莽夫,脑子一根筋的不大聪明,最是担忧自己一双儿女的身体。

    小牧仪那个样子,他真是从心里生出一股心酸。不肖说他,贺春雪和沈敛烟也怕得不轻。

    沈敛烟毕竟是个同沈牧仪差不了多少的薄命体,沈贺两夫妻深怕自己儿子还没救回来,女儿就先担忧出毛病了,当即把沈敛烟赶回了房,叫茯苓看着,不准她关心沈牧仪这边的情况。

    两夫妻日夜不断轮换着照看沈牧仪,喂水喂食皆是亲自来的。便是这样也不见人醒过来,慌得人心思涣散。

    那场雨下过之后,不知为何,这青天老爷却是一滴水都不肯降了。十来天里燥得人无端生气。

    有天贺春雪忧心得有些乏了,便靠着小几阖了会儿眼,不曾知道后来的天又乌云聚拢起来。

    聚着聚着,便是又打雷了。霹雳乓啷好大一声,乍得短暂休憩的贺春雪从梦中惊醒。一惊醒来,就看见床上的小牧仪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空空荡荡地盯着床头。

    “说来也巧。”沈牧仪感叹,“我醒之前在打雷,我醒之后还是在打雷。我爹娘还总当我是被雷吵醒的,其实不然,我是被雷怕醒的。”

    柳静姝挑眉看他:“还有被雷怕醒的?”

    她话里揶揄,沈牧仪摸了摸鼻子,又说:“那些时日我一直被陷在梦魇里,反反复复活在一个打雷的阴雨天,乱七八糟的颠倒着。”

    他话不说了,柳静姝也明白了。人总会因为年少时候碰见的什么不好而留下一些阴影,譬如有人被狗咬了怕狗,也譬如有些人在夜里落了队伍便怕黑。

    两厢沉默,柳静姝忽然喃喃:“夏青雷……”

    她叫得很小声,可靠在窗边的沈牧仪还是听见了。少年起了心思,提着酒俯身往她面前凑,弯着腰,两个人同猫似的。

    他满眼笑意,盛得眼睛亮晶晶:“替我保密?”

    这倒是比他所有的从前都鲜亮了不少,柳静姝盯着瓶口,故作皱眉:“一点酒就想买我?我可不是池霁。”

    “那你要什么?”

    “嗯……”柳静姝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坦然摊手,“没什么想要的。”

    “那就欠着。”沈牧仪很是痛快。

    柳静姝忽然就想起来什么,推了推他:“喂。”

    “嗯?”

    “第二个了。”

    沈牧仪也不是什么会耍赖的人,溢着笑应:“我记得的。”

    柳静姝什么也不想说了,趴在窗前看那枝桃花。他们说从前济沧峰里的那个窗框前,也是挂了枝桃花的,虽然是有人折来挂着的,但好歹也是有的。

    春景撩人,她忽然有些想去她娘的坟前看看了。

    可不知道脑子里的思绪怎么跑的,她一边想着给柳淮烛缝的那件衣裳,一边又想起了阿槎。沈牧仪故事里的那个阿槎。

    于是她嘴比脑快地问:“那阿槎和缚娘的结局呢?”

    似乎很是意外柳静姝会问这两个人,沈牧仪愣了一瞬,马上回神,淡淡说:“当然是处死了。”

    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柳静姝一点儿都没有惊讶的意思。她只是抱着手臂站着,沈牧仪读懂了她的意思,又说:“没查出来他们身后的人。”

    这回柳静姝倒是有些意外了。

    沈牧仪说:“国与国之间有纷争,人与人之间也有纷争,朝堂有不合的派别,后宫自是又有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为来为去一个‘利’字皆可概括。你好奇这个?”

    柳静姝摇头:“我可不好奇这个,我只是在想,阿槎这个人,到底成了屠户没。”

    沈牧仪给了肯定:“成了的。”

    “怎么说?”

    “屠户总有一条胳膊是常年拿刀的,阿槎练武的路子是朝屠户走的,日夜惯用一边的力气,走路便也会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跛子的那种深浅脚,而是一边更厚实的感觉。”

    “这通常很难看见,但那天下了雨。缚娘带我们走的那条路布满了杂草,雨水混杂泥土,这种脚印便尤其引人注目。”

    “我在跟着的时候总低头,就注意到了,那样才使得我去看窗,那样,我才看见了阿槎。”

    “他终归是成了屠户的。”

    不知道为何,总有点唏嘘的感觉。柳静姝淡淡地应了声“哦”,便又不说话了。两个人各喝着手里的酒,都在想一桩事。

    这世道里你争我抢的许许多多事,到底又有什么好抢的呢?即便所处之地不同,所求之物也不同,但那抢起来的下三滥光景总归是一样的。

    鲜有人两袖清风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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