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马车内，柳静姝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稍稍给了江挽楼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撩开帷裳走了下来。
“他们是谁？”她像是明知故问。连沈牧仪都诧异地向她投来一眼。春风微起，柳静姝衣袖间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很轻微的碰撞声。
大概是早已暗中明了了何为敌，何为我，钟万仇这回见她，半点不见身为一个镇抚司人该有的张狂。他眉宇轻皱起，在思考柳静姝这是何意。
思考半晌没思出个所以然，索性就放弃了，两手一禀，只道：“当然是俞……”
“俞溱杨？”柳静姝噙着笑打断了他的话，“是……俞溱杨安排了数以千计的人在沧州关埋伏我们？”
“当然不是！”钟万仇驳道。
简短的几个字却足够力度，他反驳完才后知后觉柳静姝似乎在同他下套，脸色便难看了一分，不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他明明是来好心提醒的！
沈牧仪却升起了几分了然，他并不打算说话，只想将这刻的话语权交给柳静姝。
少女抱着胳膊，白折扇吊儿郎掉地在手里转了一圈，挑着眉看钟万仇，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了？你受着某个人的嘱咐，千里迢迢顶着被俞暮南发现的风险来提醒我们，我却还停留在怀疑那个某人的阶段？”
钟万仇的脸色又臭了一点，他现在十分懊悔听从他的大人，将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当作与他们一道的同盟。
见他铁青着脸不作声，一副“难道不是如此？”的怀疑模样，池霁不乐意了。
“啧”了一声，冲他微微抬头：“喂，说话。”
钟万仇觉得自己碰见了一群白眼狼，连动作都变僵了。拱拱手，一脸吞了苍蝇般难看道：“柳姑娘说笑了，既然话我已带到，多停留于此也无意义，就此别过！”
他重新带上伪装，转身就要走，身后的少女却喊住了他：“等等！”
钟万仇有些不耐烦，侧过身来刚想问干什么，余光中便见到了一抹熟悉的古银色。他浑身一颤，脚下动作快了。
可那东西更快。
同那时柳静姝在树下突如其来从那个蒙面陌生人手里得来一样，这块令牌就这么被丢回钟万仇的怀里。
流苏只在空中打了一个小转，没过一秒就被钟万仇手疾眼快地藏了起来，他严肃起来：“柳姑娘……”
“还给你们。”柳静姝没所谓地耸耸肩，“大人不必如此生气，我只不过是想确定确定……”
她拉长了音调：“你们镇抚司里这棵以文为长的杨，究竟，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她没说个明白。想来也是替那个人暗里留了道心。
钟万仇脸上翻云覆雨，终是过了好久平静下来。他整理好自己的袖子，极为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又说：“姑娘心如明镜，方才是我莽撞。”
在旁的池霁冷冷为他这副样子嗤了声。
钟万仇没理这个素来有说浪荡不羁的人，郑重道：“柳姑娘，有些东西，暂时还是秘密。”
柳静姝禁不住笑了声，那笑里不含嘲弄，只像是在为猜对了什么而有了一点小得意。她兀自转过身去，举着扇子摇了摇：“放心放心，我当然知道了。”
“毕竟，我是谁啊？”
她是谁啊？她只是柳静姝啊。
钟万仇神色复杂，礼貌同沈、池、章几人告过别，带着一群人去了。
柳静姝上了马车，掀开帷裳，再坐下来的时候，只是同江挽楼道：“沧州关不能走了。”
“那要走……？”
柳静姝掏出了她的晓世宝钱，带了些玩世不恭的，她将铜钱抛弃，又扣在桌面上。铜钱碰撞的声音天然带着金贵的清脆，随那声而落的，她说：“磐石关。”
风将帘子掀开了，柳静姝恍若在远处又远处的树后，看见了一个褴褛但熟悉的影子。
“嗯？”
“怎么了？”马车前，有个人问。
柳静姝大打开马车的帘子，朝那个方向探头，只是那个影子好像湖面中的蜻蜓点水，她这样看去时，什么也没再看见。
她冲沈牧仪指道：“我刚才好像看见，那棵树后面有人。”
沈牧仪朝那个方向看去，空空荡荡，唯有鸟虫，可柳静姝从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身边，曹荀得了眼色，立马离了队朝那棵树去。
片刻后只得来一个确实树后无人的消息。
这就奇怪了。柳静姝沉吟，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前的池霁却是打断了她发散开去的思绪：“走吧！”
他动了动缰绳：“得快些赶路了，俞老狗心思深沉，许杭那家伙又给跑了，这一去槿国不知道有多少狼虎在那候着我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小神棍，曹荀都说了树后没人，那许是一个你的错觉。再说了，连我和沈牧仪都没感觉到，定然是没什么的！”
“但……”
“走啦？！”
柳静姝最后再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抿抿嘴不说话了。
再怎么说，池霁有句话说得确实不错。她一个身无半分武功的，在感知动静这件事上，怎么也是不如沈牧仪和池霁两个有武功底子在身之人的。
但那感觉……算了，不想了，许就是一个错觉而已呢。
她捏紧了铜钱，又松开，想起什么似的，又掏出了签筒，打算给自己这趟渭城之行给算上一卦。
江挽楼低着头看桌上的铜钱，轻轻“咦”了声，问她：“说来……阿静，我怎么记得，从前你这样式的铜钱，是有两枚的？”
柳静姝平静道：“原先是两枚的，但后来……掉了一枚。”
“什么时候？”
她忽而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摸摸鼻子，又摸摸头上的簪子，最终这么道：“就是有天，我身体不是很舒服，晕晕乎乎地昏睡了过去。可能是因为太不舒服了，我都没心思把铜钱放好，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不论怎么找，也就只找得到这一枚了。”
“想来大概是我在睡梦中，给它碰到了那个极难找到的小角落里吧，算了。”
不知为何，她不太想提起那场遥安的疫灾。或许是因为在那时候掉落的铜钱，总让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太好的预兆，便私心里不愿意将两者牵扯在一起。
江挽楼浑然不知道这些，糯糯地“哦”了声，又问：“那阿静，你现在是又要算卦吗？”
“嗯。”
“算的什么卦？”
“这一程的安危。”
“结果如何？”
“结果……”柳静姝笑意盈盈开始解卦，她并不太担心有什么凶兆，因为这几年来她便没有在预示自己命途的卦上看到过不好的卦象，诚然如老道士从前说的那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庇护她一般。
“让我看看啊。”她垂眸去解，在看到卦象的那刻，所有笑容都如遇霜寒，不可置信地凝在脸上，让她连人都一动不动。
“阿静？”江挽楼伸手在她面前招了招，这才招回柳静姝的魂。
她面色平静，微抖的唇却出卖了她心下的惊涛骇浪：“卦象……大凶。”
那是鸟死、兽灭、鱼竭、虫亡，山海川流灰飞烟灭，那是九死一生局，全军覆没棋。
江挽楼也惊讶起来：“大凶？！”
奈何她再怎么惊讶，也做不出莽夫的粗鄙，声音轻得只能惊动周边的鸟，引来丛林中穿过几声簌簌。
簌簌声下，有个人掩于林间轻嘶一口气，撕咬下一截破布包裹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
而林外，朝渭城去的长队停了，找了一处适合升开篝火的地方暂作休息。
虽是汇成一队，但芦国的兵臣始终是不太适应醉语堂这群江湖散客的作派。
譬如，邬渡春说要下河去捉鱼，便有使臣团里盛气凌人的文人跑出来说什么，擅自浸湿衣衫乃是不知体统，非知礼者。
惹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糙老爷们当即大骂迂回！叫他们睁开眼去看看渔夫，成天抱着那该死的条令活，谁去渔市上贩鱼？没人贩鱼，他们又吃什么？愚蠢不过文人。
然后就要拉着沈牧仪军中的人一道去，说是将士在外，苦日子过惯了，到不得已处树皮也该啃，总不能连条鱼也不会捉吧？
然后……他们说兵士乃听将军命令，将军不发话，他们可不敢随意有举动。
气得邬渡春当真想给他们来一曲亡命无魂。
终归还是眼巴巴跑去找了柳静姝。柳静姝听了简直目瞪口呆，她压根没想过还能出这样的问题。
江挽楼便一边打开她前一晚做的小糕点分开来，一边说：“邬大哥且宽心，在朝中做事的人总是这样的，便带着点刻板的东西在身上。从前我爹下了朝，也免不了被一些迂腐的东西气得头疼发作。”
池霁一口吞下糕点，宽慰了江挽楼几句，又拿胳膊去捅沈牧仪，调侃道：“欸，我说，这算不算你驭下有方啊？将军无命不擅动欸，沈牧仪，他们听你发话呢！”
沈牧仪简直头疼，微微侧身，避开池霁不怀好意的目光，随手招了招，招来曹荀。
曹荀原本还暗自自得邬渡春的暂时离开，自己可以不要脸地围在文岚枫身边，这一招要把他招到邬渡春这个臭老爷们儿旁边一道站着，他可劲儿不乐意。
拱手禀道：“将军。”
沈牧仪说：“你叫他们随意安排即可，本就是作休息调整，没那么多规矩在。”
“是。”曹荀应过，然后重重一掌拍上邬渡春的肩膀，语气不好道：“走了啊，捉你的鱼去！”
邬渡春心里明明白白，冷哼了声，礼貌为手上的糕点同江挽楼道过谢。又不阴不阳地说：“哎，有些人还不知道我捉鱼是为了什么呢，就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曹荀追问：“你别在这怪声怪气！还能是为了什么，你不就为了你饿得要死的肚子！”
“哎！”邬渡春又故意叹一口气，“真好笑，有些人表现得有多感天动地，实际上连人姑娘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曹荀毛骨悚然地反应过来：“你别告诉我文姑娘喜欢吃鱼！”
“不然呢？”邬渡春一头扎到了溪水里去，精壮的身体在溪水与太阳的照应下，很有一种炊夫感。
他挑衅笑道：“你连岚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一概不知，你还想追人姑娘？曹荀，要不你省省算了？我看你除了一个京兆府尹之子的名头好听些，其他的也不怎么样嘛？”
“你……！”曹荀气极，他本身不在乎这些，但要说他只有一个名头拿得出手来配文岚枫，那他也是极不服气的。
不就是捉个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难道还不会了？
撩开碍事的袍子，他挑了个有别于邬渡春的方向扎了下去，冲邬渡春道：“你给我等着！”
这边如何水深火热，在另一边的文岚枫半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嘶了口气，感觉到有点儿不舒服。关鹤恰好在一边生火，闻声抬头，关心道：“岚枫姐，你怎么了？”
“没事。”文岚枫掀开了袖子查看，手臂上完好如初，一点破口都没有，她随即放下袖子，说，“刚才忽然感觉有些疼，但看了看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能只是没休息好吧，又或者哪里碰了下。”
“没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