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梦

    这晚,柳静姝又做了个慌梦。做梦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可隔了许久再续上之前的梦境,未免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她垂眼去看抬起的手——那是一截虚影。

    无尽的恍惚伴随热浪忽然袭来,柳静姝感觉自己被那些灼人的热意打得摇晃了下。

    火?怎么又起火了?

    直到朱门深处,青柳梨花下,一个尖细的嗓子毫无感情地长喊:“劝降不成,歹匪纵火,皇上,归天——”

    “天”字归天,继而一声雷鸣,大大小小的雨咿咿呀呀敲打下来,殿宇各处的浮萍哀恸起来。

    柳静姝茫然地看着自己这截透明的身体。她像是该在这个场景里的人,但每一滴穿过她落在地上的雨,又都在告诉她,你不是这的人。

    她明白,做梦了。

    雨一下下打灭了殿宇的火,朦胧和潮湿镀在每一个哭泣的人脸上,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觉得奇怪,好奇怪。

    他们的哭看不出来真情实意,像是……像是……

    不知怎的,梦里的她根本不像平常的她,就连张口想说什么,都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嘴。

    而后,她听见一声哨响,尖锐冲天。混在这个阴冷的日子里,像在悲悯着这位归天的天子。

    “回去吧。”不知谁说了句话。

    柳静姝顿时感觉自己的身体更加空洞了。可她才刚走到那个老太监鸡鸣的地方,才刚看见青柳梨花的真影。

    不……不!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大喊。身体在一寸寸变得更透明,柳静姝别无他法,提裙狂奔向宫廷深处。

    皇城,真的好深。

    她看见远处站了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带着太监的官帽,很好辨认。

    “变天了啊。”另一个高帽男子说。

    他忽笑了下,阴恻恻的。柳静姝一顿,感觉自己消失的速度在变缓。

    她看见那个男子拍了拍老太监的肩膀,头也不回的,问另一个人:“渭城好久没下雨了,开春下上一场,是个吉兆,你不开心?”

    那人神情郁郁,闭着眼仰头,不回答。

    雨开始变大了,慢慢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乱雨砸在他身上,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诀别。

    而高帽男子似乎也不在意他回答与否。

    他也仰头,兴致盎然地去看红墙,去看绿柳,去看每一寸下着雨的天。然后呼出了口气,肃穆的杀意悄然沉寂下来,他说:“变天了啊,真好。”

    柳静姝感觉在这个梦里,自己不仅不能开口说话,甚至连聪明程度,都开始倒退。

    她越来越困顿,眼前越来越模糊。

    下一秒,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加速透明起来,就好像方才短暂的缓慢,只是一记障眼法。

    不行,不行!

    她说不清为什么不行,立马又朝前狂奔去。

    雨里夹杂了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

    柳静姝根本来不及想他们要她回哪儿去,在那第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出现前,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狂奔,是为了什么。

    “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还没弄明白他怎么死的!”她终于喊了出来。

    可没人听得到。

    老太监听不到,高帽男子听不到,那个神情郁郁的男人也同样听不到。

    终于,那第三个陌生的声音说:“回去吧。”

    她打定了主意不回去,这是她的梦境,不是吗?可为什么,她的身体还在消失?就好像,有什么人不愿意她继续做这场梦,不愿意她继续窥探那些跌入深海的往事。

    她哭了,说不清为什么要哭,为谁而哭。

    噔噔上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的门前,几番急促的敲打下,池霁的声音传来:“醒了没?天亮了好久了,再睡,起来都该直接吃午饭了。”

    他没敢太放肆,只是这嘴欠啊,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改了的习惯。

    柳静姝头痛欲裂,根本每心思管他的话。

    伸手去摸床柜上放着的衣服,却不小心把晓世宝钱碰滑了下去,丁零当啷在地上滚了几圈,声音就跟梦里的哨声一样尖锐。

    她立马皱了眉,求心安似的去摸脖子上的玉指环,入手一片粘腻,是汗。

    “你这么叫嚷,是镇抚司的人全不在了吗?”她擦了擦汗,穿好衣服打开门。

    听到她口气恢复了正常,池霁也不藏着掖着了:“镇抚司早就出去了。他们毕竟还是当官的,哪能像你似的,一觉睡到大中午?”

    “你不说要去江家门口摆摊?我可早早起来等着了,哪想到你睡得死沉死沉的……”

    他一扭头,就看见柳静姝惨白的脸,就跟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似的。

    吓得后退一步:“你怎么睡了觉起来,成这鬼样子了?”

    柳静姝并不想多解释,拂了拂手,问:“他几时去的城外,你知道吗?”

    晓世宝钱摔在地面上的朝向不算很好,这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卜测,但一结合那个诡旦莫测的梦,总觉得在跟她说些什么。

    “五更天那会儿吧?不太清楚,那阵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了。”

    池霁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谁,自打昨晚开始,和镇抚司的人住一道,他们就心照不宣的,再不提及“沈牧仪”这个名字。

    “你用不用得着这么关心他?”池霁打趣,“好歹我同你认识的时间也不短,怎么不见你着急着急我的事。”

    “我就随口问问。”柳静姝拧眉。

    毕竟,她也有些觉得,说不定就是昨晚提起了浔栖不久前的那场火,才让她一做梦就梦见了那场火。

    只是,怎么老是失火?磐石关一场火烧走了康贾晖,浔栖那场火又烧走了谁?

    面前一爪子夸张地来回摇晃,将倏尔晃神的柳静姝晃了回来。

    “又想什么呢?”

    “想,池公子不愧是混迹江湖的人,脸皮着实有些厚。明明是我先开的口说要去摆摊,巴巴地跟上来也就罢了,到了他嘴里,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着急。”

    她啪一下,开了折扇,先他一步走到楼梯口边,啧啧两声:“真厚,真厚。”

    “……果然还是那个柳静姝。”

    出了东来顺是条长街,比起昨天来说,热闹了许多。柳静姝将大半扇子挡在自己额上遮阳。

    日头虽然暖洋洋的,但要迎面对着自己照,实在还是有些刺眼。

    “不过,比起梦里来说,这种天可舒服多了。”

    扛着家伙事的池霁哼哧哼哧跟在后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声“啊?”了下。豆大汗珠滴进眼睛里,就看见前头扇子挥了挥,说:“到了到了,放这吧。”

    江家门前也摆着两尊气派的石狮子,看上去威风凛凛,可大家都明白,今时不同往日,雄狮落难了。

    石狮十米开外,他们摆好了桌子,竖起了黄帆。换了个地方,她柳静姝又成了个百卦无错讨口饭吃的小可怜算命。

    和池霁送江挽楼回来时一样,江家门口重兵把手,连只苍蝇都难以飞进去般。

    “啧。”池霁抱手,歪着头,有些想不明白,“你说,镇抚司真有那么多人?我看守在江家的也不少啊,东来顺有那么多房间给他们住?”

    秋风吹得黄帆扬啊扬,他半天没听到动静,扭头去看她。

    只看见她鼓捣了一阵,而后扯开嗓子,朝街上大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百卦无错,姻缘良吉,祸福旦夕都能算啊!来看一看瞧一瞧,只要十文钱,买不了吃亏和上当啊!”

    “……不是,你这就喊上了?”池霁不可置信。

    被石狮子挡着的十几个人渐渐显露出来,柳静姝又装模作样去整理桌上的东西。

    脸上挂着小摊贩常有的笑,嘴里小声说:“哪有贼上门偷东西掩饰都不掩饰的?你这么大剌剌就在他们对面,跟我讨论镇抚司,是不是忘了我根本不会武功?你要是被抓还能勉强跑跑,我要是被抓,那就只能等你和他来捞我了!”

    池霁噎了一下,想想还真是。

    俞溱杨看起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要说江家十米开外再安排几个暗中观察的人,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这,他闭了嘴。

    秋风来了个扫堂腿,叮铃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不是吧?

    两人不约而同侧头看去,便看见了几个熟人。

    熟人有仨,一前一后一身侧。中间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子,谈柯那狗腿子站在他旁边,替他举着一把伞。

    男子衣衫样式看上去并不华贵,但是面料的隽滑,却告诉着旁人,这不是个平常百姓。更何况那明黄色的伞,似乎也没打算掩饰身份。

    柳静姝和池霁又看到了那只手,这回它捏成了一个拳,抵在它主人的嘴边。

    它主人的脸被挡在伞的阴影下,模糊不清。柳静姝和池霁再探了点头,想要看见小皇帝的真容,但被伞檐上挂着的铃铛挡住了。

    风又急了些,方才的铃铃声随着铃铛的碰撞又响了起来。

    下一秒,瘦弱男子便应着光景咳嗽了两下。

    小皇帝还是个病秧子?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窥探意。

    没想到走在前头的搅屎棍谈柯眼神颇好,但看他顿了下脚,继而掉了个方向,大步流星朝他们这边走来。

    “我说啊,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他扬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神气什么。

    两人感觉,有几道视线先后随着谈柯的声音落到了他们身上,其中有两道最为复杂。

    柳静姝忙着对付谈柯,没注意到,小皇帝看到她的那刹,马上挪开了目光。有些像……急忙撇清关系。

    确切的说,这一圈呼呼啦啦的人里,只有俞溱杨看到了这瞬触及而转。

    于是他看向柳静姝的目光跟幽深了几分。

    那边已经吵起来了。

    池霁大力敲着桌子,他装泼皮向来不错,那一声声震天响,他插着腰:“怎么?在这地方摆摊,难不成还得给谈大人交个税?”

    谈柯登时变了脸。他倒是可以不管小皇帝怎么想,但俞溱杨还在那,他还没胆子大到直接当着俞溱杨的面,戏弄皇权。

    他脸一黑,拍上了另一边桌子:“你讲话注意分寸!我有这么说吗?啊?!”

    坐在桌前的柳静姝,笑眯眯地看着桌上的签筒被拍得一跳一跳。

    “我还没问你们呢,屡次三番撞到我们镇抚司跟前,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他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但是两人心理素质奇好,他越这么叫嚣,两个人就越如常。

    柳静姝伸手握住了上跳下窜的签筒:“唉哟!谈大人,要不我还是跟着你属下叫你谈司吧?”

    她宝贝似的把签筒抱在怀里:“谈司,我就只是来这摆个摊做些小生意,您用不着这么摔我的饭碗吧?”

    她满脸心疼:“您瞧,我这签筒都要被拍坏了。今日我还没开张呢!一文钱不赚不说,遇上谈司,我还得倒赔出一些。亏本了,真亏本了!”

    谈柯脸更黑了几分,刚想再说什么,一锭银子被摆在了桌上——俞溱杨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倒还是跟每次见面那样,生人勿近,却说:“既然你这是卦摊,那要不给我们皇上算一卦。”

    那锭银子,似乎在还东来顺那面的羞辱。

    铃铛的声音又响了,小皇帝中气不足的声音从石狮子旁边传来:“俞卿,不用了。”

    狗腿子举着伞,一边看看小皇帝,一边又看看他们的指挥使,再去看看三把手谈司,腿颤得不行,连带着伞上的铃铛都撞得不停。

    叮铃叮铃。

    柳静姝忽意识到,这个小皇帝不管在轿子上,还是在伞下,都被拘在一小方空间里。

    就算站在这把伞下,随便一伸手都能触碰到旁的东西。但他好规矩,就跟轿子里那时一样,俞溱杨说“您还是不看外面为好”,他就真放下了掀帘子的手。

    现在,那些铃铛响个不停,她无端觉得,这些铃铛的声音,像极了大牢里锁着犯人的铁链,只要人一动,就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在惊朝阁做的那个梦又浮了出来。

    火海里,男人垂息的呢喃又响在了她的耳畔:“淮……淮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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