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瓦细雨

    “什么?”

    从未见过他如此大的反应,柳静姝懵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便感觉自己的骨节被他的掌完全覆盖。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指尖的缝隙滑进她的掌心,最终与那块令牌合二为一。微蜷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缩了下。

    一动,便将那些水珠捏碎。

    流苏横在两手之间,带着一点挠人的痒意。

    “方才雨前,有束烟花忽然炸开,方向似乎就是你们那个位置。那之后不久,就有一个裹得很严实的男人经过。”

    “这块东西,就是他丢过来的。”

    她说到令牌时,脑中忽然闪过刚才他紧张的模样。

    多少能猜到点这东西大有来头,便在出口时掩饰了下,将这块威风凛凛的令牌叫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

    柳静姝垂眸,合在自己掌上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手背上隐约藏着许多筋脉,

    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从她脑子里蹦了出来。

    她轻轻合上自己摊开的手指,微弯起的弧度,令她的指尖刚好搭在了沈牧仪的指骨上。

    灿然一笑,将沈牧仪的手握紧了:“既然它不便显露于人前,那我们就将它藏好了。”

    这一笑晃了沈牧仪的心神。

    他悠然吐了口气,那瞬紧张不复从往。

    垂眸落在交叠的两只手上,许多次,他都是大着胆子握住小姑娘的手腕,再上一点却根本不敢有所动作。

    那只不安分的手几次蜷缩,都触碰到了他的神经,沈牧仪以为这便是她最大的撩拨。

    可当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时,他才知道,她每多一分亲近,他便犹如刀剑被多磨了一道,叫他整个人更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不禁轻声叹息:“沈牧仪啊沈牧仪……”

    早已明白,自己此生都将臣服于她,就像忠于君主那般虔诚。

    柳静姝没听清他的叹息:“你说什么?”

    沈牧仪亦是一笑,缓缓回握紧她的手。

    “没什么。”

    “只是我觉得你说的对,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收好。”

    ……

    孤萤山脚,有个人烟稀少的小镇,名叫忱安镇。他们这次的目的地与忱安镇离得并不远。

    池霁站在门前,他搀扶着晕过去的江挽楼,空不出手来。

    “小神棍,快帮我开个门。”

    金韫给的那把钥匙如今在柳静姝身上,她摸出来,对准孔,一扭,门开了。

    尘封多年的屋宅气派分毫不减,但满院杂草与屋内浑浊的尘埃,都告诉着来人,这里已经许久没人住了。

    平溪将江游景扶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动作间,一股灰尘钻进了他的眼睛。他连忙去揉,敌不过眼里的火辣辣。

    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要命,这宅子是多久没来人打理了。”

    宴歌环视一圈,道:“从陈设来看,宅子主人很是富贵。”

    “好了,你俩还有这闲情逸致在这讨论呐。”

    窗边有榻,池霁扶着江挽楼躺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比之方才更烫几分。

    不禁叹了口气,对宴歌他们道:“江伯父和挽楼都需养病,这间屋久久无人居住,潮气不少,不利病人居住。你们看看这宅子的房间是如何分布的,该洒扫的洒扫。”

    那件袄一路而来亦沾了不少水气,他将袄撤走,又从包袱里拿了件薄一点的衫给江挽楼披上。

    “是!”

    柳静姝站在大门边,看着池霁一气呵成的一套吩咐,眼眯了眯。

    曲水亭那六人应过声后,便各自四散开来办事去了。宴歌与平溪揽了煮药的活,噔噔朝厨房跑去。

    雨声小了许多。

    她抱手站在那,看池霁细致照顾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沈牧仪上前一步,与她并立而战。

    “这是他被送出宫那几年住的屋子吧。”

    屋内光线昏暗,柳静姝闷闷应了声,又说:“我也不敢确定,想来应该是的。”

    答案有些出乎沈牧仪所料:“你没来过吗?”

    那几人收拾起来挺利索,门被推开,沈牧仪看见雨水顺着倾斜的檐瓦滑入院中的杂草堆里。

    正巧她抿了嘴,无意识皱起了眉。

    “我认识他早你几年,但从没来过他的住所,就大概知道个方位。”

    “那时候我没什么太玩得来的朋友,刚撞见他时,从他手里骗了串糖葫芦走。本以为他会跟街上那些小孩一样,吵嚷哭闹,说要叫爹娘来收拾我。”

    “但他跟了我一路,也没说什么话。后来跟到了山脚,我得上山了,实在忍不住,就问他‘既然没因为我抢你糖葫芦生气,那你这般跟着我做什么?’”

    “他那时候就仰着头,怯生生地跟我说‘姐姐,这串糖葫芦算我送给你的,你能跟我玩吗?我还能送你好多好多串,你想吃什么我都能送你。’”

    他们这样站在门口,有些挡人了。

    沈牧仪拉着她往里走了几步:“宣帝幼时那样被送出来,暗中定然有不少人看管着。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终年束于隐压之中。”

    柳静姝点头:“我同他这样认识,从未将他带到山顶去,他也鲜少提及自己的住处,偶有失言提及,也连忙用别的话掩盖过去。”

    “现想来,他那时候即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也应该隐隐明白与旁人有所不同。”

    沈牧仪忽叹了声,引得柳静姝侧目。

    “叹气做什么?”

    “方才心中合算了年岁,算了才知道,宣帝被送出宫时,应是他刚出生那会儿。”他顿了顿,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小时候,也同宣帝这般吗?”

    同他这般孤独。

    听及此言,柳静姝怔了一瞬。她从未仔细去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扪心自问,她觉得是有的。

    无人管教的日子确实自由,自由到过了分。

    可每当山下过起了佳节,独守山上空院的她也确实显得太过孤家寡人了,寡到只能摘花逗草,同月亮谈谈心。

    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顺从心意地勾上他的指节。

    “不管如何,从前我有师父,现在我有你。”

    接连两回对上她的大胆,沈牧仪一时失语,完全不知如何应对,耳廓脸庞都攀上绯红,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柳静姝觉得他这样子好玩儿,又勾了勾他的手,而后像在来时路上那样握住。

    “小将军,你在害羞?”

    “咳,没、怎么会?”

    “真的?那你这是什么反应?”

    “潮气,潮气闷出来的。”

    她看着沈牧仪慌张躲闪的眼睛,将手抽出来,不乏带着戏谑的遗憾:“好吧,这样的天确实有些难受。要不出去透透气吧?”

    沈牧仪恋恋不舍地握紧了拳,胡乱点了头。

    “那我去找宴歌和平溪聊会儿,你呢?”

    “我就、我就四处走走吧。”

    她转着扇子,跨出门:“行。”

    一出门,她上扬的嘴角就平了下来,手中扇子转了一圈,快速分辨了一下后厨在哪个方向,拾步走去。

    池霁与曲水亭……

    关系没那么简单。

    这宅子修葺得很好,即使那么多年不住人,只要稍稍打理一番,该有的风趣便丝毫不落地显示出来。

    柳静姝拂开后厨的门帘,宴歌和平溪正一人管着一锅药。暖气熏得人醉,宴歌明显有些昏昏欲睡了,倒是平溪,板正着身体,仔细顾看着锅里的药。

    平溪身侧的灶上,放着一支笛子。

    她来时路上想了许多话题,多少都有点生硬。现在却有一个很合适的口子摆在自己的面前。

    清咳两声,叫醒了宴歌的瞌睡虫。

    平溪与之回头,看见了倚在门框上的柳静姝。

    “柳姑娘怎么来这儿了?是饿了吗?”宴歌随手翻起锅灶里是否有吃食。

    等动了手才反应过来,这儿早就没人住了,哪怕有吃的,也早就霉馊得不知道异变成了什么玩意儿。

    干笑两声掩盖自己的蠢人行为,她说:“唔,就算饿了暂时也没办法欸,姑娘得忍忍。等煮好了药,我和平溪去忱安镇看看有什么可以采买的。”

    柳静姝不动声色地抬了眉:“宴歌姑娘实在客气,我不是饿了,就是随处走走,站在那似乎也帮不上什么。”

    宴歌应过两声。

    便见柳静姝仰长脖子看向一侧,她跟着看过去,只看见平溪的笛子。

    平溪亦是奇怪:“姑娘是对笛子有兴趣?”

    没听关鹤说起过啊。

    只见她缓缓挪开眼,郑重其事地盯着他俩,摇了摇头:“不是,我有兴趣的不是笛子。”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不解。

    “我有兴趣的是你们。”

    “我们?”

    “嗯。”她转着手上的折扇,接着道,“你们这个……组织,招揽的都是会乐器的人吗?”

    “嗯?”宴歌瞪大了眼,着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一问。

    “你看,宴歌你带着骨埙,平溪又会使笛子。”

    她如数家珍:“那日我见文姑娘会用琴,邬大哥拿着箫。”

    “你们这,组织。”她艰难一顿,“看上去有股满堂花醉三千客的意味。”

    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毕竟到如今,她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是江湖萧萧客的帮派,还是如池霁说的那样,就是一行老实行商坐贾的人。

    宴歌似有若无地松了口气:“这个啊。”

    “堂里倒没有特定说要会乐器才行,只是我们这些人闲着也是闲着,学上一门,倒也应和得上‘曲水亭’里那个曲字不是?”

    身边平溪不发一言,听着听着忽皱了眉,小幅度撞了撞宴歌的胳膊,小声叫了她一声:“宴歌。”

    哪料身后的药煮扑了,宴歌转身将壶盖捏起来,恰好躲开了这一撞。

    平溪一空,趔趄几步,连忙尴尬找补:“我们掌柜喜欢仗剑天下的感觉,正巧开得也是个酒馆,如此便取了名叫‘曲水亭’。”

    “这样啊……”柳静姝状似有感,“掌柜的?”

    她又像忽然想起来了似的:“是啊,关鹤,关姑娘。”

    平溪不禁抹了一把冷汗,总觉得柳静姝话里有话。

    宴歌这个粗神经的却没感觉出来。她擦拭掉扑出来的沫子,合好壶盖,又转了过来,对方才平溪的尴尬一无所知。

    她本就对柳静姝不设防,好不容易有与她亲近的机会,自是有什么能说的都说了。

    “我们这代与父辈不一样,多数自小就混结在一块儿。文姐姐和邬大哥又算是与我们不太一样的,文姐姐机灵,邬大哥又稳重,虽然有时候闷葫芦似的,但父辈有人夸过,他俩是最聪明不过的。”

    “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那池霁呢,与你们也是小时候认识的吗?”

    平溪脸色一变,察觉到柳静姝想问什么,奈何根本来不及阻止宴歌的不过脑。

    “自然,文姐姐和邬大哥小时候学这些是,还是跟公子一道……”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平溪心一狠,一脚踩上了宴歌的脚。

    “啊!平溪你干什么!”

    平溪端起一个假笑:“有耗子。”

    折扇打了打柳静姝的掌心,她一笑,也明白平溪有所察觉了。

    于是将折扇转了个个,指向两壶药:“快扑沫了。”

    “哎。”她收了扇,“想不到许久不住人的屋子还能闹耗子,我得找找人试试,看看要不要一起去忱安镇买点耗子药来。”

    她转身掀帘:“这屋子如今还得住人,真有耗子,闹得姑娘家住得不安。”

    柳静姝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她笑了下,躲在了屋边的假石后。

    石头缝里看见平溪走到了门边,朝两边看了下,像是在确定自己离开了。

    而后,他放下帘子。

    “宴歌,你忘了堂主不让我们告诉小堂主这些事吗?”

    “我没……”宴歌刚想说自己没有,话一顿,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懊悔道,“我一下子没顾到这些,这怎么办?小堂主不会有所察觉了吧?”

    平溪不太确定的声音传来:“应该还没有吧?不过小堂主应该起疑了,不然不会这样问我们。”

    “待会儿找堂主商量商量吧。”

    柳静姝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

    堂主?小堂主?

    这些人连同池霁绝不是看上去那般简单,他们那个组织,又是什么?

    至于小堂主,她听着倒觉得有些像在指自己。

    加之从前池霁那句“就当曲水亭原先该是撼林偿花帮的产业好了”,就能证明曲水亭和撼林偿花有些关系。

    那么到现在,就是说,这些人连同池霁都与撼林偿花帮有关系,而自己若真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堂主。

    那么就是说,她和撼林偿花帮也有关系。

    那么,老道士要她找到那个,池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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