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认了吗?”
何亦任由谢云华攥着衣袖,看她的眼神依旧无悲无喜。
谢云华半边脸压在粗粝的地面,眼泪混合冷汗滚进尘土,她什么也没说。
何亦就蹲在谢云华旁边,目光直直定在她脸上,良久之后淡淡说道:“延胡索、醉心花都是止疼的药,多用致瘾,饮酒致幻,你选哪个?”
谢云华一点一点将脑袋从地上抬起,眼睛因高热烧得通红,瞧什么都像蒙了一层雾,还有些耳鸣。
“你早晚要死,别无选择。”
何亦自屋外取来一碗药,“喝了它。”
“我什么也不选,”谢云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即便死我也是贺月灵。”
“随便。”
何亦搁下药碗,将谢云华挪到床上,“如果你不喝就不要叫疼。”
一系列的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谢云华一声未吭,她死死咬着被角,将呼吸放得极慢极轻。
不能认,不能输,不能死。
“你知道白无非吗?”谢云华逼迫自己清醒,强行与何亦搭话。
何亦抱剑坐在谢云华对面闭目养神,“你该休息。”
“屋外风声大睡不下。”额汗渗入枕头,片刻起了痕,她又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何亦,你知道白无非吗?”
“不知道。”
”那我说给你听。”
谢云华断断续续说着《望川群侠传》里少年白无非的故事,她说白无非初出茅庐的万丈豪情,说名扬天下的意气,说绵延不绝的大雪和掺了西风的烈酒,说他的痴肠与悔憾,说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归处。
“见你的第一眼我觉得你就是青年时期的白无非。”
谢云华在说这些的时候疼痛随之消减许多,她喜欢快意恩仇的江湖,喜欢那里永不停歇的风,不像这人间,听起来雷霆万钧却寸寸伤人。
何亦终于睁开双眼,“你认错人了。”
“你不觉得像吗?”
“我们谁也不是谁。”
谢云华勉力一笑,“何亦,江湖是什么样?”
“你身在此间难道不知?”
“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江湖的气息呢?”
何亦将剑横放在腿上,漫不经心说:“故事只是故事。”
“白无非一剑动四方,知交遍天下。你也有剑,你可是鼎鼎有名?”
何亦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谢云华就那样看着他,直到他抬起头,压平的唇线挑开一个细小的弧度,很淡很淡,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只是泛泛之辈。”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闯一闯江湖。”
谢云华纯真地幻想起来,并向何亦讨教,“我的第一站该去哪里呢?江南赏雨,还是大漠看月?也许我该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适合养病,可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何亦,你说我该去哪里?”
“你没有那样的机会。”
“只是假设。”谢云华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她的嗓子难受极了。
“我不知道。”何亦说完望向膝上的剑,他抚着剑柄,从剑柄一直到剑鞘,“我从没考虑过这种事。”
“这世间可有一处值得你留恋?”
“望川。”何亦抬起头,声音无波无澜,“也许你可以去望川。”
“哪个望川?”
“白无非所在的望川。”
“大鄢真的有一处名唤望川?它在哪里?我怎样才能到达?”
“向南快马加鞭二十日,之后再乘船而下二十日就到了。”
“我没坐过船,可以看到海吗?能亲眼目睹海市蜃楼吗?或许有海妖,或者是巨怪。”
“不用想了。”
“只是想想。”
“贺月灵,”何亦平静地看着她,“你没有机会。”
谢云华听到这样的话依旧感到难过,没有人希望她活着,他们希望她痛苦地死去,以发泄内心的不满,好像可以将一切错误都归在她身上。
“我才十八岁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她在枕上蹭了蹭眼睛,笑着说:“没关系,我死后灵魂会飘到我想去的地方,我只是想想,你不要在意……”
她笑着哭着,“不要紧,下辈子再看,真的不要紧……”
何亦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这样哭,是哭也是笑,却不让人讨厌。
“你有什么未竟之事?”
“你给我唱首歌吧,”谢云华将整张脸埋在被子里,“就唱白无非的那首《白雪歌》。”
“我没听过。”
“你随意哼一哼就好。”
何亦想了想,清清嗓子唱起来。
“蒹葭苍苍,云水泱泱,青鸟载道,月照天光。我登云阙,我饮星霜,大泽如流,惠我无疆……”
谢云华在何亦的歌声中睡去,她梦见了记忆中总是灰头土脸的寡妇。
她没有给她取名,只是喊她“闺女”。寡妇下地干活时只要喊“闺女”,无论她在干什么,都能在她的第三声结束时赶到她面前。
那时她喊寡妇“娘亲”,她会跟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孩子打架,骂他们的爹是假的,正常人谁有爹啊。
她打完架寡妇就会心疼地抱着她,给她说天马行空的故事。她的故事里都是志怪,它们住在离人间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与世隔绝,即便偶有来到人间的也绝不长留,见一见世面就走了。
她曾将故事说给伙伴听,伙伴吓得直哭,她不懂那样有趣的世界怎么会让人害怕呢?即使后来她四处流浪,她也从未害怕过。
记忆里的寡妇在她开始流浪之前才变得体面许多,那段时间她带她看了很久的山水,山很高,永远摸不到天,水是绿的,冬天到来时平静的水面会结一层冰。寡妇愿意忍着冰冻替她捞起一块冰,她说等水面不再结冰时就是春天到了。
十八岁的谢云华站在清澈的湖面上,湖水倒映着她的影子,每走一步,湖面像被风吹过般晃动起来。
她四处张望,只看到连绵不绝的天和连绵不绝的山,她听到有人唱歌,唱歌的是寡妇。她大声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想也许这里就是梦尽头,于是就那样坐了下来,身下的湖水一点一点打湿衣衫,先是漫过脊背,然后是脖子,最后头顶都沉下去。
她睁着眼睛看绿色的天空,天空上飘着雪,雪落湖面,一层一层,视野之内尽是雪白,她凝视着这片白缓缓下沉……
“王爷请。”
钱府内满堂宾客,兵部尚书钱起炯为他故去的儿子钱思远答谢秀州上下官吏,也为霍延章洗尘。
霍延章举杯大饮,搁杯后缓缓说道:“这样好的酒怕是以后都喝不到了。”
“王爷若不嫌弃可移驾鄙居,下官天天陪王爷喝。”
霍延章开怀大笑,杯中酒已满斟,她举起再饮,叹了口气:“本王明日回京,天天喝却是不成,不如送我两坛如何?”
“这么快?”钱起炯先是一怔,而后道:“再过两日下官也要启程了。”
霍延章没吱声,知州黄平站起来,“下官还没带王爷领略秀州风光呢,再留些时日吧。”
霍延章之前没说要走的话,黄平思量以他心性必定要将刺杀案查个明明白白才肯罢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下了。刺客除了周维年什么也没招,虽有信件佐证,但上面没有明确说是周维年授意,拿住一个不成器的周维年根本无济于事。
怀王惧着圣谕不敢造次,黄平想,但他要离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黄平继续道:“王爷来的这些时日下官从未尽过地主之谊实在失礼。”
“黄知州公务繁忙本王岂会不知?用不着那些虚礼,我们来日方长。”
黄平劝完一众官员顺势跟着客套,饭菜一筷未动,酒水喝了个饱,霍延章出门洗手换衣,刚刚走黄平也跟着离席。
不多时黄平先回,霍延章紧随其后,一斟一饮闹起来,醉到深处有的官员已经不大端正了,歪歪斜斜倒进椅子里呼呼大睡,有的就着酒劲向霍延章打听起了谢云华。
钱起炯本来也邀请了谢云华,霍延章搪塞说她有事先离开了,并代谢云华表达失约的歉意,钱起炯并未在意,他当初邀请也是因为她占一个贺姓,这个宴有她没她都一样。
可有的官只是听说过一个名字,并未见过她真面目,一直很好奇。既好奇过去的她,也好奇现在的她。
“你想听什么?”霍延章眯着眼问。
那小官被这话激励到了,脱口而出一句,“您说什么我听什么。”
“喝醉了就出去醒酒。”
霍延章语气淡淡的,在场但凡长耳朵的都听出来他不高兴了,偏有那不长耳朵的上赶着凑热闹。
“是该好好醒酒,贺氏月灵再如何也是怀王府的人,岂容当众议论?还不向怀王道歉。”
那小官一见姗姗而来的钱思礼便笑盈盈地起身,向霍延章赔罪道:“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出去醒酒。”
钱起炯的长子钱思礼原在帝京任职,也是因为钱思远的丧事才匆匆赶回来的。
钱思礼面朝霍延章躬身施礼,接着自罚三杯,霍延章一笑而过,缓和了酒宴的气氛。
钱思礼道:“我听说贺月灵在找一本书,我正好有,王爷可要带给她?”
霍延章:“……”
“不必了。”
“我也在找一本书,听说她刚好有,在下可能跟她借一借?”
“不能。”霍延章笑眯眯回绝。
“贺氏月灵可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放肆。”钱起炯出声呵斥,“你也给我出去清醒清醒。”
钱思礼微微一笑,潇洒出门。
这只是酒宴的一个小插曲,霍延章面上不动声色的,给官员一种随和的错觉。于是借着送行的话纷纷与他祝酒,希冀被他记住。
到最后才是黄平。
黄平缓步上前,又是一番寒暄,霍延章手到擒来应对,说着话霍延章歪过头问钱起炯:“钱尚书方才说什么?”
步下正座与大员闲谈的钱起炯回过身,愣了一瞬徐徐道:“我问这位同僚年尾的雪灾对春耕有什么影响。”
霍延章点点头,黄平也转回来,捧起桌上的酒,续上前话:“秀州并不富饶,处处捉襟见肘,还请王爷回了京多替秀州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自然。”
霍延章说完这句话忽然向后倒去,人摔在椅子上,带着椅子一道翻滚。热闹的宴会瞬时安静,下一刻喧嚣起来。
“王爷?王爷?”
霍延章呼吸微弱,脉息时有时无,钱起炯一面请大夫一面安抚宾客,上元之夜,所有的宾客都留在钱府。
钱起炯害怕霍延章真有个好歹,钱氏一族就说不清了。
钱思礼想了想,道:“我有一个办法,只是要委屈五妹。”
“你——”钱起炯双目凛然,“孽子!”
“要么杀了怀王,栽赃给找不到的凶手,钱思远的死不也是稀里糊涂的吗,陛下不会怪罪钱家,真要怪罪,我来抵命。”
“他为大鄢立过汗马功劳。”
“汗马功劳也抵不过陛下的一句话,怀王死,帝王安,他那铁桶般的雍州,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糊涂!把怀王送回去。”
“晚了,”钱思礼淡淡道:“怀王霍延章饮宴醉酒强辱钱家闺秀罪大恶极,我会向陛下陈情。在那之前,他会留在秀州。”
钱思礼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多留他五天,怀王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