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日秀州城门先闭后开,花市灯如昼,红楼沸管弦,盈盈笑语,相思万千。鱼龙舞动,星落如雨,看花人眼。
“好漂亮的灯。”
稚童坐在父亲肩头欣喜地张望,巨大花灯悠然绽放,中央衣着华美的女子翩然舞动,宛如神女下凡。
稚童大叫:“是神仙,是神仙……”
父亲笑答:“对,就是神仙。”
稚童天真地发问:“我有好多好多愿望,神仙你能帮我视线吗?”
神女宛然一笑,抬袖间粉花飘转香风阵阵,更多的人跟着花灯一道往前,怀着虔诚之心和满腔夙愿。
贺正风牵着贺南雪与涂媱并肩,一向爱热闹的贺南雪自回来之后不是喊着救长姐就是一言不发。
贺家今时不同往日,几乎没有可以用的人,更何况有怀王在,贺明若不会出事。而且秀州城内本身就有贺明若的帮手,她不会轻易陷入危难。贺南雪亲眼目睹杀戮,他担心她留下阴影所以哄着人出来开心一下。
“要灯吗?”
“我想长姐了。”
“她会回来,过两日你就能见到她了。”
这话她听了好多次,人人都说长姐会回来,长姐平平安安,可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长姐在哪儿,他们都在骗人。
“我不信你。”贺南雪抱住涂媱的大腿,“娘亲,我们去找长姐好不好?”
“南雪乖,你清黎姐姐已经让人去找了,我们力量不够,不能帮忙就不能成为累赘,知道吗?”
“我们可以报官。”
涂媱揉揉贺南雪的脸,“不可以告诉别人长姐不见了,娘亲跟你说过,你要记住。”
她想起萧荀哥哥也跟她说过,他说如果被别人知道长姐被坏人抓走了会对长姐不利,她相信萧荀哥哥,可没有人告诉她长姐到底有没有找到。
“我不想看灯了。”
“好,那我们回去。”
“我也不想回去。”
贺南雪扭过头对贺正风说:“十二叔,我和娘亲要去别的地方,你自己逛哦。”
贺正风被这句“十二叔”刺激到了,贺明若果然说中了,被亲生女儿唤“叔”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涂媱本是老宅里侍奉小姐读书的下人,常年待在深宅日子一望到头,贺正风是贺家最恣意的主子,想回就回想走就走,是涂媱先动了心,然而贺正风不愿活在困笼还是走了。七年前贺正谦回老宅祭典祖先,救下没了主子后饱受折磨的涂媱,涂媱却已有两月身孕,贺正谦为了两条人命纳涂媱为妾,贺正风两年后回来听说涂媱去了帝京于是又离家远行,直到贺明若写信请他回,他才知道贺南雪是自己的骨肉。
种因得因,贺正风属实活该,然而这些日子的停留让他感受到了平凡的真情,他想与这对母子好好过日子,成为她们的依靠。
“要去哪儿?一起去。”
“去找萧——不对,是怀王哥哥。”
“我知道他在哪儿,跟我走。”
钱府门前一如既往地热闹,买卖人都往这里摆摊,以待府里出来的贵人赏眼。旁边停了许多马车,车夫闲来无事凑一堆闲聊。
贺正风领着涂媱母子在近跟前的小摊上挑挑拣拣,注意力放在不远处的大门上。
等了些时,贺南雪兜着一汪泪问贺正风:“他什么时候出来?”
寻常饮宴酉时末该结束了,最迟戌初,现在都到戌正了一个人也没出来实在奇怪。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贺正风提着点心走到车夫那头,不多时空手出来再次掩进人群里,绕到钱府的侧墙外贴上耳朵听了又听,而后返回让涂媱母子先回家,他打算进去一趟。
“危险吗?”涂媱问。
贺正风道:“不危险。”
“十二叔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回来。”
“真的吗?”
“真的。”
贺正风看着两人走,整了整衣冠叩响钱府的大门。
“我侄女赴宴至今未归,故来接她还家。”
“您贵姓?”
“贺。”
门仆不认得贺正风却知道今晚赴宴的客人中没有贺姓的,于是道:“贵人不在府上,请回吧。”
“胡说八道,请帖我亲眼看过,这么晚不让她回家你们想干什么。”
贺正风一脚踹开门,急匆匆往里寻,门仆挡不住,直喊:“来人啊,来人啊!”
七八个护院冒出来围住贺正风,贺正风纹丝不动,气定神闲地道:“叫钱思礼来见我。”
“狂妄,给我拿下!”
半盏茶后贺正风绕过地上以各种姿势哀嚎的护院直直去往正厅,中途再次被拦,贺正风没有出手,他踩在石头上冲里头喊话:“钱思礼,交出我侄女,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次的护院里有人认得贺正风,于是好言相劝:“十二爷请回,您的侄女不在这里。”
“跟你说不着,我找钱思礼。”
“大公子事务繁忙不便过来。”
贺正风笑笑,“既然这样,那我们互相都不必客气了。”
“你一向对我也不怎么客气。”
钱思礼在贺正风出手前及时赶到,一众护院为他让出条道。
贺正风站在石头上,闲闲地说:“一别多年,你富贵了许多。”
“一别多年,你还是从前模样。”钱思礼振振衣袖,负手而立,“贺月灵今日没来赴宴。”
“贺月灵接了请帖怎么可能没来?”
“我不知道。”
“宴会单给我看一眼。”
“你的要求有点无礼。”
“你侄女没回家你不担心?”贺正风从石头上跳下去,在钱思礼面前站定,“让她自己出来,等我进去请就不太好看了。”
“她没来。”钱思礼一字一句笑容谦和,“今日我还有事就不陪了,改日请你喝酒。”
“不用改日,就今天吧,我来都来了。”
“不成,今天没有你的酒。”
“官越做越大,人越来越抠。”贺正风唉声叹气,“那让我去问问怀王我侄女去哪儿了总可以吧。”
钱思礼摇头,“不可以。”
“你要拒绝我?”
“你还是回家找找吧。”
“我怕我这一回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贺正风紧盯钱思礼,“很多事都不容后悔的。”
“我还有客要陪,失礼了。”
“来者是客,我不是客?”
“你在我这里从不是客。”
“那是什么?”
钱思礼忽然笑起来,俊雅的面容带着几分莫可奈何,“我怎么招惹你了让你问出这种话来。”
“我找怀王问几句话,问完我就走。”
钱思礼思索须臾应了下来,“好。”
钱思礼在前面引路,走到一处假山下时,钱思礼淡淡吩咐:“把他留住。”独自向前去,贺正风被哄涌而来的护院层层包围。
大小官员在厅堂焦急等待,怀王未醒,钱府不肯放人回,好端端的一场宴搞得人心惶惶,主心骨黄知州这个时候却不知道去哪儿了,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出个什么只能干等。
耐心磨到顶时钱思礼适时出现,七嘴八舌凑上去问怀王如何了,钱思礼邀众员去看一看。
兴许是他们方才的祈祷奏效了,怀王能喘气能走路,连说带刺的话都觉格外动听,个个松下一口气,面朝苍天感激不尽。
钱思礼岿然不动,霍延章同样不动,只是厢房内却有极大的响动挑起好奇心。
老命保住,有热闹当凑则凑,官员翘首以待,比喝酒寒暄兴奋多了。
钱思礼本稳操胜券,却因活蹦乱跳的霍延章而失了几分利,那扇门没打开之前他与霍延章不分高下。
“虚惊一场,让各位大人久留了,上元佳节日和和美美最是重要,钱氏为各位准备了一盏灯,惟愿灯常明月常在。改日重开宴,罚今日酒不尽兴之罪。”
“大人言重了。”语毕众人转身朝霍延章齐拱手:“我等恭祝怀王殿下安康常乐。”
霍延章道:“上元安康,福泽绵长,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诸位且去赏一赏。”
众人心中一热,七上八下的心被这亲切的话抚平,顿时喜笑颜开。而且钱氏的灯是名匠打造,材料虽不贵,却胜在一个奇,年年有落魄的官员无法过活将此灯拿去贩卖,也能换得一个较好的价钱。
厢房内还有奇怪的响动,厢房外只霍延章与钱思礼两人。
钱思礼先道:“王爷身体可已无恙?”
“钱氏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给本王下毒。”
“王爷明鉴,钱氏行事清清白白,下毒一说从何而来呢。”
“本王喝了你钱氏的酒才昏迷,这会儿要抵赖不成?本王昏迷不思量请大夫,匆匆往厢房抬是何用意?”
“府上大夫回家过上元节了,我五妹曾习医,情况紧急便请她来为王爷诊治。”钱思礼张望,“五妹呢?”
“钱府好生清减,连个大夫都请不起,本王慷慨,自己掏钱请。”
霍延章抛出一锭银,钱思礼稳稳接住,客客气气送回去,“是我办事不周到,请王爷稍待。”
“砰——”
屋内有桌子倒地的声响,钱思礼诧异地看向霍延章,神情凝重,“莫非有刺客?”
钱思礼迅速挡在霍延章身前,大呵:“来人,保护王爷。”
“不必,刺客倒没有,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钱思礼快步上前,推开房门,继而怦然阖上。
几乎光着身子的知州黄平被堵住嘴绑在桌腿上,他早已安排好诬陷怀王行为不端的五妹拿着榔头对黄平脑袋狠狠击打。
“这是怎么回事?”
钱思言怒目:“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
“住口。”钱思礼打断她的话,“黄知州为什么在这儿?”
黄平:“呜呜呜……”
钱思礼抽开他嘴里的麻布,黄平恸哭:“大公子救我!”
黄平整个人红得像一只煮熟的鸭,钱思礼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想问的是那杯给怀王准备的酒黄平怎么喝了。
黄平衣不蔽体,被松开后急忙裹上桌布,话未开口霍延章进门,道:“如你所见,黄知州意欲轻薄这位小姐,本王为了她的名声适才支开其他官员。黄平,你胆子不小。”
“哥……”小姐扔下榔头掩面哭泣。
钱思礼眉头紧皱,“到底怎么回事?”
黄平急欲解释,说酒后头昏脑涨身体不适本在湖边吹风,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厢房。
钱思言的版本钱思礼最清楚,因为霍延章昏迷后是他亲自把钱思言送到屋里的,所以一切的意外都在霍延章身上。
霍延章只道迷迷糊糊清醒见黄平对小姐意图不轨仗义出手,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却又是最合乎情理。
钱思礼做出长兄的姿态将钱思言护在身后,对黄平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毕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下去的时候五个指头都会疼。
“黄平,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做出这种事,实在禽兽不如。”
黄平狼狈不堪,没有一点为官的体面,霍延章说什么他认什么,霍延章又说此事是钱氏与黄平之间的事,让他们自行处理。
匆匆赶来的钱起炯听到这话当场跪了下去,含泪道谢:“多谢王爷顾全钱氏的颜面,老夫感激不尽。”
“不忙着感谢,本王还有账跟你算。”
霍延章坐到正座,脸色越来越白,“钱起炯,把解药交出来,本王既往不咎。”
不论怀王如何不受帝王待见,他毕竟是皇叔,帝王的亲弟弟,今天的宴在自家儿子的操纵下不为饮乐只为杀人,一边是钱家一边是怀王,他要做个选择。
“大鄢律法悬颈,钱氏岂敢放肆,王爷,钱氏坦坦荡荡,没有下毒。”
“那你敢验吗?”
“下官敢。”
“好,让大夫进来。”
钱思礼的下人只请到了同仁馆的大夫,其他的大夫出去过上元节一时找不到人,大夫怀卿向钱家要了五十两的问诊费才肯上门。
怀卿一开始不知道是给怀王诊脉,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怀王就是萧荀,发觉再次被贺月灵骗了,大为恼火,一摸他的脉要出口的讽刺话就变了。
“几时饮宴?”
“申时初。”
“喝了多少?”
“记不清。”
“残酒在哪儿?”
“这个要问钱大公子。”
怀卿又道:“用过的酒杯拿来。”
钱思礼出去问,不消片刻回来道:“下人已经收拾后洗净了。”
霍延章道:“酒沾衣襟,我袖子上还有些。”
怀卿捻着袖子以银针试毒,针头变黑,袖子浸在水里,他取下一片新鲜树叶放进去,看了半天,下定结论:“酒里有毒,离中毒不到三刻。”
正是霍延章最后饮下酒的时间。
“下官有罪,下官一定给王爷一个交代。”
“今天黄知州也说要给本王一个交代,本王等到现在什么都没等到。”
钱起炯说:“下官竭尽全力。”
“可明天本王就要回京了。”
“在钱家没有洗清冤屈之前请王爷留下来。”钱思礼恭恭敬敬。
“你要本王抗旨不成?”
“哪里是抗旨,陛下定能体谅。”
“钱尚书,你说呢?”
钱起炯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下官会写信向陛下请罪,请王爷配合下官寻找真相。”
“你们真不真相的我管不着,药方子在这儿自己去抓,问诊费结一下。”
钱思礼拱手:“大夫也请留下。”
“我要不留呢?”
“还是留一留吧,府上的饭食不错。”
钱思礼的意思很明显,怀卿越听越不对劲:“可是……已经有人要请我吃饭了啊。”
“谁?”
“贺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