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拨弄着火盆里的碳，将衣襟拢了又拢，饮下两杯热茶，空杯握在手心，半响才开口：“官府判决文书下来了吗？”

    “没有，要等京里复核，秀州到帝京太远了，少说也得三四十天。”

    “三四十天……”张氏低声呢喃，唇瓣张张合合抿出一句话：“会是个什么结果？”

    “数罪并罚，依大鄢律会斩首示众。”

    张氏面色骤白，空杯悠然滚落，双手捂着头似乎很不舒服，在谢云华还没起身的时候便不住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嫂嫂？”

    “没事，没事，有我在呢。”

    这个口吻……

    “到家了，不怕了。”

    绝不是嫂嫂会说的，更像……贺元白。

    又坐了一会儿，张氏精神好转，她僵硬地松开手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此时梨落端药进来，谢云华喝完起身道别，到门口张氏唤住她犹犹豫豫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回来？”

    谢云华转过身看着张氏，以她二人交情还没熟到交心的地步，但她还是回答了：“我没打算回，听闻母亲病重所以才回来。”

    张氏低着头，素净的脸埋在阴影里，谢云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紧接着听到她又问：“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也许过两日，也许有机会我可以留下来。”

    谢云华知道她没有那样的机会，只是顺着话头这般说，她的意思是不必忧心，各人有各人的路。

    张氏抬起脸颊露出个笑：“那你珍重。”

    谢云华微微颔首走出门外，忽而身形顿住，远行的人才需要珍重，她们之间最先离去的分明是张氏啊。她即将与梨落一道回家乡，她才是需要珍重的人。

    她回头凝望那个温婉大方的姑娘，一身简致的春衫，衣上绣着青竹，袅袅娜娜，斯文秀雅，比她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温柔，她在贺家伤透了心所以要离得远远的。谢云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于是她也离她远远的，让竹子归于山林，还干净的风于旷野，所以不言后会有期。

    次日谢云华找到贺清黎给她出了几个计策摆脱贺家现有的窘境，其一在贺元白的判决没下来之前把能活动的家业卖掉大半，只留少许用来经营，卖掉的银钱一部分给亡故的受害者家人，一部分换成粮食散给贫家百姓。其二现有人口不多，大宅用不了那么些，打理起来费人费力，将大宅肥沃的土地租给签了死契的下人，利得归下人，贺家只收租资。其三贺家内有一大片湖，做成一片观赏湖，园子不上锁，到了季节自然有人来。其四放下身段外出交际，挽回贺元白从前的人脉。其五贺清黎此生不能外嫁，要么一生不嫁。

    如果贺家长辈对贺清黎还有什么疑问，第五条一出他们再无话可说。

    “别的倒还好，第五条是否过分了些？”贺正风赶来问谢云华。

    谢云华往左他挡左边，谢云华往右他挡右边，三四番下来谢云华彻底放弃了，“十二叔，你怎生好意思来问我，要不是贺家尽是您这样遇事退缩的长辈，何至于牺牲贺清黎？”

    贺正风果然哑口无言，谢云华趁此越过他往外去，贺正风忽地抓住她的胳膊，“你真的希望贺家变好吗，还是贺家其实是你达成目的的一个工具？”

    “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说破的。”

    “贺明若，你要沉冤我不反对，可要整个贺家给你铺路我第一个不答应。”

    谢云华笑盈盈地挥开贺正风的手，轻描淡写地道：“你不答应又能如何，我根本不需要得到你的许可。”

    “你当真是薄情寡义的很，就像年前请我回来说的也是贺家有丧事，请我回来奔丧，贺明若，你怎么知道贺家有丧事？”

    “我不说这话你能回来吗？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的罢。更何况老宅是怎么待我父母的你不知吗，父亲被污蔑贪赃枉法的伪证是谁做的，母亲又是怎样病的，城东的那场大火是怎么起的？十二叔，我没有一把火烧了贺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别指望我有什么好心。”

    贺元白像是不曾认识谢云华般直直看了她许久，而后说道：“你要做什么我来做，不要牵累旁人。”

    “你非官非吏帮不了我，十二叔还是多想想怎么替贺家赎罪吧。”

    “明若，”贺正风深深叹息，“还有没有法子救救贺元白？他毕竟是你三哥。”

    “有。”谢云华面无表情说：“只要伯祖父承认那些女孩子是他迫害而死，伯父还魂告诉官府是他赌酒过盛杀了自己的酒友，钱家出面背下侵吞公田的祸事，张家长辈撤回兰蕙的诉讼，以及他昔日旧友能当堂翻供，说贺元白作奸犯科的事皆是他胡言乱语皆非贺元白所为，如此他就能活。”

    贺正风听完便知不可能，这些年为了壮大贺家贺元白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他是三公子时一切皆有回转余地，他现在成了阶下囚，丑恶便压不住了。

    “十二叔，你是希望他担着贺家的丑死去，还是为他讨个清白身？”

    贺正风说：“贺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现在的贺家就像姚家一样，姚玉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没有，他们都没有。

    “贺元白死有余辜，有些人更是罪大恶极。”

    “这个时候息事宁人比真相重要得多，你应该明白，尤其是日后你还要在帝京行走。”

    “别说了，”谢云华眉头紧皱，心里说不出的躁郁，“十二叔，别说了。”

    贺正风看出了谢云华的痛苦，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我们低头吧，贺家的事追查到贺元白为止，钱氏、命官、帝京，统统跟贺家没有关系。”

    “我不带贺南雪走，我不带她走了。”

    谢云华说完这一句绕过贺正风，贺正风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涂媱呢？”

    谢云华静静看着她，唇边缓缓勾出一抹笑来，“涂姨娘也留下。”

    “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日。”

    得到答案贺正风让出条路，谢云华唇角的笑便深起来，灰蒙蒙的袍子挂在身上就像披了一身阴云，连她走过的地方都暗了许多。

    出月门后贺正风转过身呵道：“出来。”

    高挑的影子从大石后现身，尴尬地摸摸眉头，讪讪道：“无意偷听，十二叔莫怪。”

    “你怎么看？”

    贺元瑛道：“贺明若自回来后可有一个人问过她在京里过得好是不好？”

    贺正风立时反应过来，贺元瑛又道：“她的母亲死在年节前，连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有，她心里苦是不苦呢？”

    “难道我做错了吗？”

    “十二叔，你以为她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对我们这些人和颜悦色？”

    “她教养好。”

    贺元瑛摇摇头，默了片刻才道：“因为贺清黎啊，她要帮贺清黎做她想做的事，所以才没对我们发难。十二叔，是贺家对她不起，无论她做什么，贺家都该欣然接受。”

    贺正风道：“也许你是对的，但贺家还有这么多人，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陷入危难。”

    “不是也许，而是本就如此，十二叔，她想改变的不是贺家，而是整个大鄢。”

    “长姐～”

    长街上贺南雪抱着糖葫芦、板栗和糕点朝谢云华飞奔而来，因着动作太大栗子咕溜溜掉了一路，她返回去捡，糕点又掉了，急得哇呀呀大叫。

    谢云华看得直笑，贺南雪鼓着脸吹灰，剥出一颗来喂给谢云华。

    “长姐，好不好吃？”

    “好吃啊。”

    贺南雪高兴地蹦跶着小短腿，对一旁的涂媱道：“娘亲，你也吃啊。”

    “我不吃啦，你今天跟长姐玩好不好？”

    “好哇，娘亲你去忙吧。”

    涂媱慈祥地摸摸贺南雪的脸，“我走咯。”

    “哼哼，不知道娘亲做什么去，长姐你好不好奇？”

    谢云华说：“好奇啊，可是我也是小孩子哎，小孩子管不了大人的事，我们自己玩吧。”

    贺南雪听到玩就什么都忘了，“长姐，我们今天去哪里？”

    “我想想，”谢云华看着怀里的食物，提议说：“我们把这些处理掉再走好不好？”

    “好，统统都吃掉，可是我刚吃了好多。”

    “那怎么办呢？我也不饿。”

    “我们送给那边的哥哥姐姐！”贺南雪笑眯了眼，手上加快动作抠着板栗坚硬的外壳，“外壳都脏了，长姐快帮忙剥掉。”

    两人忙忙碌碌好半天，三两下就送完了，贺南雪傻乎乎地闻闻兜栗子的裙子，向谢云华求夸奖，“夫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今天算不算兼济天下？”

    “可以算哦。”

    “那我以后多做这样的事，做得多了是不是就能成为夫子口中的圣人？”

    “没错。”谢云华蹲在贺南雪跟前细致地擦拭手心，“作为奖励，长姐今天带你去骑马。”

    “长姐……”贺南雪支支吾吾扭扭捏捏，谢云华没催她，耐心地看着她的眼睛，贺南雪说：“其实我还藏了一块。”她从袖兜里抖出一块肉饼，递给谢云华。

    “给我留的？”

    “嗯嗯。”

    “长姐吃吗？”

    谢云华明白她大概是执着于“圣人”二字了，所以便顺着她的心意说“不吃，长姐不饿”，贺南雪便高高兴兴把私藏的饼也送出去。

    “你怎么不告诉她当今世上已经没有圣人了？”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霍延章缓步走来，眉眼带笑，倜傥风流。谢云华回看一眼便把目光放到不远处的贺南雪身上，话却是对霍延章说的，“哪朝哪代都有圣人，只是你我平生所见有限，无缘相识。”

    霍延章哧地一笑，而后道：“倒是我浅薄了。”说着话目光也投远，另一端的贺南雪正拿着稚童赠送的什么宝贝美滋滋地往这里跑。

    “长姐，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石头？”

    “不是。”

    “宝石？”

    “不是。”

    “唔，不会是铜钱吧。”

    “当然不是铜钱啦，是大马，长姐，快看，这可是很大的大马。”

    贺南雪口中很大的大马正躺在她手心里，两掌一合就看不见了，贺南雪依旧觉得它很大很特别，扬着笑脸期待谢云华的赞美。谢云华一向宠溺她，从色泽到形态极尽赞美之词。贺南雪便又去问霍延章，霍延章说他要用银子换她的大马，贺南雪犹豫了会儿，然后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