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天已经冷得出不了门了。

    太常寺卿三女披了厚厚的大氅,双手拢进袖子里,在回廊处碰上继母与四妹说笑走来,于是停下脚步。

    刘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老夫人之前说了不让你到处跑,怎的又要出去?”

    洛其攸没什么表情,只是说有事情,刘氏不再过问,交代她早些回。

    四小姐洛其宛俏生生凑过来,状若无意逗趣:“三姐可是应了哪家公子的约?”

    “宛宛。”刘氏呵斥,轻拿轻放,“不可胡说。”

    “就是问问嘛,母亲,我也要出去玩。”

    “你看哪家的正经小姐到了年纪还在外头抛头露面。”本是数落洛其宛的话,眼神却不断在洛其攸身上来来回回地扫,之后又添了一句:“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说的是谁谁心里清楚,洛其攸赶着出门不想帮她们搭戏台,连话也不接了。

    刘氏觉得没趣揽着洛其宛步下回廊,身后跟了三四个仆从,你一句我一句地赞“夫人心善”,刘氏乐不可支,说“谁教她娘死得早,我不帮忙管着谁管呢”,以为她听不见。

    洛其攸心想,要是她娘还活着,指不定被磋磨成什么样,还是早早死了的好。

    她今日要去南城,府里的车不方便用,于是出门叫了顶轿子,慢慢悠悠晃到南城的时候各家各户房顶飘起了青烟。

    下了轿,踩着泥缓步至最里头的一间小院。

    院门前挂了一盏陈旧的灯笼,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从二指宽的缝隙里依稀可见这所院落全貌。

    除两间房子、一口古井、一株老梧外什么也没有。

    轻叩门环立时有人应声,听得门栓落下洛其攸退后半步,里头人眼神陡然一亮,将门彻底敞开。

    “三小姐,您怎么来了?”

    边说边在襜衣上擦擦手,想要搀扶她进来。

    洛其攸递去两包东西,妇人顿了一下,再把手反复地擦,接过后很是感激地道:“小姐接济了我们这么多年,这份大恩教我们怎么报答得了。”

    “又说这话,好了,两个孩子在不在?”

    “熙和在家,哥哥还没回。”

    小丫头听到说话声噔噔跑出来,向洛其攸略施一礼,继而挂在她身上撒起娇来,“洛姨,你好长时间没来看我们啦。”

    “下来,三小姐经不得你这样闹腾。”妇人轻斥,熙和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四肢放下去,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妇人再向洛其攸道:“小姐留下来吃个饭吧。”

    妇人眼神热切,洛其攸本就有这个打算,也没推辞,妇人很高兴,将两人推进屋,自己去厨房准备。

    “洛姨,月姨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有事。”

    “你骗人,他们都说月姨的家没了,月姨给大官做仆人去了。”熙和耷拉着脸很愁。

    洛其攸神情微滞,将熙和的脸一捏,笑吟吟的:“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这么说,洛姨,你怎么不跟月姨说让她来这里呢,她跟我们住多好。”

    “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嘛,只管好好长大就是啦。再有,以后不许提你月姨,知道了吗?”

    “爹爹和娘亲都这么说。”熙和撇撇嘴,一副委屈得要哭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啊,月姨对我们那么好,为什么提也不能提呢?”

    “提了你哥哥就不能去读书了,而且你爹爹也找不到活做,找不到活做,就养不活你们,你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吗?”

    熙和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我不想,可我真的很挂念月姨。”

    “那你就默默地念,你念着她,她能知道。”

    “好,我悄悄地想,不教人知道。”

    “真乖。”洛其攸从袖中掏出两支狼毫放在桌上,熙和亮晶晶的眼睛里还挂着泪,“哇,好漂亮的笔。”

    “去放好。”

    熙和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走到墙角的木架旁取下箱子,再打开箱子掏出一个木盒,把狼毫用布包起来,谨慎而又虔诚地放进去。

    洛其攸瞧她这一连串动作不禁失笑,正好时间还多,教熙和写起字来。

    手底下的这支笔还是今年春天的时候送来的,一直用到现在早就秃了。

    “要不,咱们用新的?”

    “不要,这个还能用。”她这样说着,可笔实在是不怎么听话,不是在这里多一墨就是在那里淡一笔。

    “我会写了,真的,洛姨。”

    洛其攸没有拆穿她不舍得浪费笔墨的心思,再次俯下身极有耐心地教她写下的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饭菜上桌方才收起来,期间洛其攸承了任嫂满满当当的好意。吃到一半有人敲门,过了会儿任嫂拎着两把椅子回来,向洛其攸笑着解释说:“邻居要离京,送了这么些好东西。”

    “好端端的怎么离京了?”

    “这我倒没问。”

    “我知道,杨叔叔挣了大钱,要回老家买地啦。”熙和积极发言。

    任嫂噗嗤一笑,“你又知道了?我怎么没听说?”

    “小奕哥哥告诉我的,他说杨叔叔不让他跟别人说。”

    洛其攸略一思索,“杨叔叔不是工匠吗?”

    “是啊,爹爹忙的时候杨叔叔还帮我们修过房顶呢。”

    任嫂听洛其攸多问这一句心提了起来,却也没好多嘴,吃完饭后,洛其攸要带熙和去街上玩,任嫂趁熙和在里头换衣的时候悄悄问她:“月姑娘她还好吗?”

    “不大好,不过你放心,她不会牵累到你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小姐,”她把一张手绢塞到洛其攸手里,洛其攸按了按,是两块碎银子。

    “她用不上这个,你留着。”洛其攸给她塞回去,可任嫂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任嫂说:“我不让熙和提月姑娘就是怕拖累月姑娘,三小姐,我不识字却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个你一定要收下,这是孩子他爹交代的。”

    洛其攸推辞不过,只好放回袖里,“你不让她提是对的,不止她不能提,你们在家里也不能提。”

    “我晓得了。”

    任嫂顿了顿,又问道:“刚才吃饭的时候小姐问了那杨工匠,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

    “不会,要真是那样早有官差来拿人了,放心吧。”

    任嫂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嘛,她看着也不像。

    洛其攸带着熙和从隆兴门进,自东街逛到西街,又自西街逛回东街,什么也没买,约莫逛了半个时辰,将她送回去。

    如此持续了两日,熙和不愿再出来了。

    她鼓着脸说:“洛姨,你再带我逛,我就忍不住要买糖人啦。”

    “买。”

    “娘亲不让,哥哥要是知道也会骂我的。”

    “咱们不教他们知道就是了。”

    洛其攸这样想,心里却是疑惑谢云华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同她一个想法的人这会儿正在前厅闲坐,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平日不是四处奔忙就是在书房议事,哪像今天这么空暇。

    怀王府低气压持续了整整三日,下人们个个恨不得把脑袋插地里去。

    自那日跟谢云华谈过后他以为她真的与他和解了,可第二天她大摇大摆出了门就再没回来。

    城门郎说她骑马出城,拿的是自己的信物。

    他不记得自己丢了什么,定是早有预谋。

    好,好得很,他就不该信谢云华,就不该对谢云华抱有任何的期望。

    “查到了吗?”

    “月姑娘没走官道,查到青州就没信了。”

    青州是帝京的邻州,出了青州能去的地方太多了。

    “秀州呢?贺氏的老家,她没去?”

    “没去。”

    “明路行不通给我动暗路的人查,她就算死了,尸体也给本王拖回来!”

    不值当啊。

    侍卫没敢把这话说出口,王爷一副要宰人的癫狂模样谁看了不怵,只得利利落落把话传下去。

    此时的谢云华一身淡雅服饰,面容狼狈不失丽质,端得副柔弱无骨我见犹怜模样。施施然在贵妇人跟前一拜,清泪顺势落下。

    “……妾在帝京不为尹夫人所容,听得下人说姚夫人心善,菩萨似的一个人,妾千里迢迢赶来寻求庇护。”说罢额触石板,“咚”地一声,“求夫人垂怜。”

    “贱人!”姚玉容气得大骂:“她欺负你就算了,还敢欺负我儿子,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谢云华轻咬下唇,委屈巴巴:“四公子前两日还跟五公子打架,五公子不敢跟老爷说,自己偷偷出去找大夫。妾见五公子背着人抹眼泪,也是……哎……”

    姚玉容越听越怒,摔了杯子,年岁长的仆人赶忙劝道:“夫人,我们还是给京里去信问问吧。”

    “夫人若不信……”谢云华颤颤地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疤痕。众人瞧见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尹夫人手底下的恶毒婆子可不就喜欢这么糟践人么。

    “你也是个没用的,长了个好脸有什么用,连老爷的心都拴不住,还让一个人老珠黄的妾给打了。”

    “尹夫人备受老爷宠爱,妾力弱,不敢得罪。”谢云华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如此断断续续哭了一日。

    姚玉容被她哭啼声吵得心烦,又见她这么个窝囊样,越看越暴躁。

    “没用的东西,别哭了。”

    谢云华闭上嘴小声啜泣。

    姚玉容抬手一指谢云华,对下人吩咐道:“把她给我看好。”

    谢云华被安排在下人房里,到晚上的时候跟同屋的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说姚玉容早就有回京的打算,不过碍着一个孝字,愣是在永丰县待了两年。

    两年内勤勤恳恳侍奉婆母,喂药先试温度,吃饭先请示婆母,夜里不敢深睡,生怕婆母要茶,白天陪说陪笑,还担心婆母闷着。即使做到这个地步,他周瑞文不说温言软语慰劳一二,还敢在京里纳一房又一房的妾。

    “回京。”

    “夫人,这个时候回京,老夫人怎么办?还有那姑娘说的话咱们都不知道真假,贸贸然回去,万一老爷怪罪下来……”

    “他还敢怪罪,哼,他周瑞文当年要没有我姚家什么东西也不是。老大老二外放出京这么些年也不使着弄回去,老五性子弱,尹姝那贱人怕是谋了不少家产去了,我再不回去闹,怕是什么也剩不下了。”

    “老爷前些日子还捎了一箱过来,这么些年咱们手上的不少了。”

    “这算什么?当年我们姚家抖抖腿,掉下来的都能砸死一城的人,两年了,也是该回了。”

    姚玉容带着谢云华见到了周老夫人,周老夫人直叹“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孩子”,把谢云华留下了,并且支持姚玉容回京。

    姚玉容原打算过了冬至再走,谢云华又提起了宫里筹备的冬至宴,姚玉容便坚定了这两日就回京的心。

    谢云华得了周老夫人的青眼,日日伴在一侧,颇有“婆慈媳孝”的意味,到了姚玉容出发的时候,老夫人却又让谢云华也一起回去。

    谢云华知道周老夫人在想什么,她怕姚玉容跟尹姝干起来万一败了,尹姝没个出气的,到时候没轻没重伤着姚玉容。她自然也害怕另外一件事,她怕谢云华别有用心,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谢云华又依依惜别,哭尽了一生的泪。

    到帝京的前一日,一行遭到刺杀,姚玉容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好在随行护卫还有点用,只不过谢云华坐的那辆车翻了,人滚下山坡不知道是死是活。

    姚玉容冷笑一声催促车夫赶路。

    “夫人,那位姨娘还没回呢?”

    “什么姨娘?”

    下人错愕,瞬时回过神来,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看奴才瞎的,树墩子都能看成人。”

    谢云华在草堆里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动了动腿发现伤得厉害,天上无星无月辨不清方向,只好待在原地。

    静默了片刻,便闻得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往这处靠近,约莫有十几来人。

    “给我仔细找!”

    遭了,谢云华伏低身躯,这好像……不是她请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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