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云华带着一把匕首进了东宫。

    匕首用红绸包着,放在雕花檀木盒中。

    上次来的时候园里的秋海棠还在盛放,而今已有颓败之势,叶子和花都蔫巴巴地垂着,半点经不得风。反倒是美人蕉长势极好,一片的红连着一片的黄,占了半数的风景。

    接待她的依旧是东宫舍人秦遂思。

    秦遂思一如往常般请她去雅厅闲坐,她也没推迟,照常喝茶闲谈,对那晚之事只字不提。

    秦遂思看到了檀木盒笑问:“送我的礼物?”

    “给殿下的。”

    “头回给殿下送礼,我瞧瞧是什么。”

    谢云华没拦,秦遂思只搭了一眼脸上的笑颇有些挂不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国舅爷的东西,托殿下还回去罢了。”

    秦遂思想,他们终是要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了。

    “秦舍人,殿下今日可有空?若忙我下次再来。”

    谢云华放下茶杯站起,秦遂思跟着站起,到了门边,秦遂思道:“你等等,我去看看。”

    谢云华还是等到了太子,整整三个月,计九十天,一千零八十个时辰,加上今天的这四个时辰,一千零八十四个时辰。

    在这一千零八十四个时辰之前她无数次地念过太子,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可惜皆已错过最好的交谈时间。在今日今时,此时此刻以后,她对太子再也没有疑问了。

    谢云华不拜霍长瑜,她今日是来谈合作的。

    “一别多日,殿下风采依旧。”

    霍长瑜一身月白锦袍贵气十足,龙章凤姿颇为耀眼,只端端站那儿便是一道景,与这道景格格不入的是他唇角略有些苦涩的笑,“你是在记恨我吗?贺小姐。”

    谢云华微摇了摇头,报以和煦的笑,“这里没有贺家的大小姐,只有婢女贺月灵。”

    霍长瑜瞧着面前的人嘴唇上下阖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侧开身请她落座。座上檀木盒没盖回去,银色的匕首展现在眼前。

    他知道她来的目的了,她是来复仇的。

    “你怪我为了舅舅把你献给皇叔是吗?”霍长瑜痛苦地拧着眉,声音轻而文弱,“你不知道的是皇叔早就对你势在必得,他使计诱得舅舅犯错,还让母妃为我选妃纳侧,他甚至想要不惜一切毁了你。”

    谢云华听了这话只是淡淡地说:“殿下,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我知道你的不易,也能理解你的苦衷。自认身在你的位置上,做的也不会比你好。”

    也许是那夜亲眼见到叶文希的侍女死在面前,她已经变得有些冷血了。害怕、怨憎、愤怒统统都是没有用的,即便有最利的武器握在手上,无力驾驭的话终究会成为砍向自己的杀刀。

    谢云华极力维持着内心的平和宁静,“殿下,你是太子,是储君,所思所想应以天下社稷为重,不该执着于个人悲欢,那太渺小,不该装在储君的心间。”

    你看,她永远那么自如淡然,没有谁能激怒她,在她心里掀起波澜。

    纵然他们相处了七年之久,也不能做到。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没有记恨殿下的理由。”

    霍长瑜面色惨白,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收回袖中。

    “你要是恨着我,我还能骗骗自己你心里有我。”

    “殿下不该这样想,身在高位,总有一些迫不得已要忍受,如果这些都做不到,日后定要遭受更大的伤害。我不希望殿下承担那样的伤害,这世上伤人的事、伤心的人够多了,平平静静过日子不好么。”

    霍长瑜对她口中“平平静静”四字感到莫名悲伤,这样美好的东西,他与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即便是有,也是短暂得不能再短暂了,短暂得够回响一生了。

    他沉默着,谢云华也沉默了,过了会儿,他说:“你要参与朝争了?”

    “是。”

    “为九皇叔?”

    “不是。”

    他想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她此刻表现出来的情绪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到底怎样才能分辨?

    从前有许多的机会可问却不问,如今想问又何来的立场?他亲手将她推了出去,她没有怨恨自己,这样大度宽仁的女子多么难得啊,自己不该高兴才是吗?

    为什么……这般不甘。

    “你想走你父亲的路吗?”

    谢云华从霍长瑜的脸上移开视线,胳膊肘搭在桌角,只手悬空,目光在地上垂了许久。

    “不想,大概会有很多人走他的路,我想做的不过是让旁人走上他那样的一条路时能好过一些。”

    霍长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息,“太难了,明若,这条路太难了。”

    谢云华起身,缓缓抬起双臂,深揖一礼,“所以想请殿下帮个忙。”

    弹劾周尚书的奏折雪花似的飘到光圣帝案头,光圣帝批阅不完,气得宣来户部尚书周瑞文亲自来看。

    周瑞文穿了一身崭新的官袍面圣,恭敬有礼觐见,面不改色看奏折。

    看完他没申辩,掀起袍角往地上一跪,字字泣血:“臣替陛下看顾户部十余年,不敢说日日勤勉,无一错漏,却也慎而又慎,不敢有丝毫懈怠。臣食君禄,一禄一米皆是圣恩,为这圣恩臣肝脑涂地,不求有功,但求不做酒囊饭袋,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奸佞。陛下,言官弹劾臣贪赃枉法,臣不敢回驳,臣认了,臣贪了赃枉了法,可臣贪的是一碗凉水二两清风,臣枉的是残规俗旧畸习敝故。”

    “光圣四年,臣时任尚书不足一年,彼时朝廷改制,臣力荐老家永丰县,为新制一试,颇有成效,后推及全国。光圣五年,青州、定州一带水患四起,颗粒无收,当地百姓怨声载道,骂臣妄逆祖法祸国殃民。”

    “光圣九年,东南海盗、西南蛮族频频犯我大鄢,臣举胞弟为将,横扫左右,弟身被三十七刀,力竭而亡。”

    “光圣十二年,靖宁长公主于程国珠沉玉没,程国撕毁盟约举兵北疆,其时大鄢内忧外患,臣主张议和被指通敌叛国,臣有口难言,祈求我女代朝和亲以平时局,换得三年喘息之机。”

    周瑞文泣不成声,“臣的女儿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时她还不满十六岁啊陛下。”

    “臣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唯独愧我小女。陛下,臣……真的尽力了。”

    光圣帝听到这里,悬于朱砂笔端的饱墨重重落下,盖住了折子上的黑字。他瞧了一眼将朱砂笔扔在龙案,亲自下座扶起周瑞文。

    一扶一起,周瑞文宽大的袍袖滑落。

    光圣帝目光沉痛地望着他的里袖,颤微着手去抚,“你乃堂堂三品大员,却只穿得这浆洗得发白的旧衫,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陛下。”周瑞文又跪下去,“臣殿前失仪了。”

    “爱卿请起,你为了朕的面子朕岂能不知?你周家,你妻姚家,皆是为我大鄢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你放心,朕不会让朕的臣子受到委屈,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臣为周氏、姚氏,叩谢主子隆恩。”

    周瑞文再跪被光圣帝撑住胳膊,“爱卿不必跪,要谢也是朕该谢你。”

    两人手攥着手,攥了好一会儿,太监总管常德听到光圣帝传唤进殿来带周瑞文出宫。

    周瑞文走后光圣帝在御座上坐了好一会儿,传来心腹问话。

    “太子和老三最近都见了什么人?”

    “太子照常接见太傅、翰林学士,有些太学学生写了好文章,也会递进东宫请赏。三殿下前些日子去了趟外头庄园,见了个姑娘,旁的也都照旧,跑马场骑马,再或者接了差事办差。”

    “老三没见陈相吗?”

    “没直接见,以王妃的名义送了两件衣裳去了。”

    皇帝沉闷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看来还是太子听话点啊。”

    “还有一事,贺家的那个姑娘前两日去过东宫。”

    “贺家?”龙眼微眯,眯出一线灼烁的光,“她没死?”

    “没死,从面上看倒像什么事都没有,细瞧步子虚浮着,浑身都是病气。”

    “落到霍延章手里能有什么好?”皇帝两指叩着桌面,偌大的殿室只有漫不经心的敲击声。“太子总算知道取舍了,你回去什么都不必提。”

    等人离开后,太监常德从殿外走来奉茶。

    桌上七零八落的折子堆得到处都是,常德插手整理被皇帝打断。

    “就那么放着。”

    “是。”

    常德垂手侍立一旁。

    茶杯在桌上“笃”地一响,常德立马端走。

    皇帝问:“常德,你知道这里还少什么吗?”

    常德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道:“奴才眼拙,这书、笔、墨、纸、皆是如数呈列着,没瞧出来少了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

    常德便又仔细地看起来,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确实没有啊。

    “奴才……瞧着都齐全。”

    皇帝五指点在尺高的折子上,淡然又深沉地道:“少了老四的折子。”

    常德登时明白过来,只是笑着说:“那奴才去问问是不是殿下的折子落下了。”

    “哼,你倒会装糊涂,他们敢把老四的折子落下?你去门口等着,说不得人该到了。”

    守门的小太监蹬蹬进来通报,“四殿下求见。”

    常德赞叹:“陛下真是神机妙算。”

    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父知子,君识臣,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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