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子。”

    秦松陌赔完卖布的和卖糖葫芦的礼钱独自向前,对街酒楼二层探出个头,见秦松陌抬头笑盈盈地合了折扇行了见礼。

    秦松陌淡淡一笑,称:“曲少监。”

    市监署少监曲薄音还没说话,摊贩们七嘴八舌告起状来,曲薄音听完道:“此事我定向市监禀报,请诸位宽心。”

    曲薄音出身名门望族,本是个富贵闲人,祖父见他成日无所事事不求上进,便拿市监署的差事栓着他,此后交游行乐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放纵。

    曲薄音为人大方,即使有一日没一日地上着值,衙署的公差们也乐于替他遮掩。偶有遇到像今天这样告状的,他也能腾出空帮着办一办。

    摊贩听他应了请便散开去,曲薄音让秦松陌等一等,他这就下去。

    秦松陌在楼下等,约莫半盏茶时间,曲薄音出来,跟着四个京兆府衙门的差役,给酒楼贴上封条。

    怀王方才也是从这里出来的,想必这酒楼跟最近发生的案子有关。

    曲薄音主动解释:“这是姚家的产业。”

    差役封好回来向曲薄音回禀:“少监,我等回衙门复命了。”

    “回去跟你们岑少尹说,三日后我在天下居摆宴请你们吃酒,到时候莫让他给你们安排差事。”

    差役呵呵笑起来,“您不请少尹,这酒我们可不敢先喝。”

    “那就也便宜便宜他,行,忙去吧。”

    这边了完事,曲薄音又若无其事地摇起扇子,问秦松陌:“世子回府?一道走走。”

    两府同在崇仁大街,倒也顺路,方才乘的马车带着温璧臣赠给谢云华的果食先一步往怀王府去了,一去一回还须些时间。

    秦松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曲薄音爽朗一笑,也道了声“请”,二人并排向前。

    “曲少监有话要说?”

    “世子快言快语,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曲薄音以扇指了指覆在黑瓦上的雪,道:“跟它有关。”

    秦松陌微怔,随后笑道:“不是要直说吗,怎么又打起哑谜了?”

    “咳,世子清贵,我不好太过冒犯……”说着将扇子一收,道:“我想请世子游湖。”

    “跟你?”

    “跟我家小妹。”

    秦松陌方明白曲薄音的意思,他是来牵线搭桥的。

    秦松陌沉默着,曲薄音又道:“今日见世子跟贺家的小姐一路走一路白头,真是羡煞旁人,可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也该替妹妹争取一二才是。”他望着秦松陌,笑弯了眼眸,“如何啊,世子?”

    曲家的小姐出了名的温婉可人,偏偏一颗玲珑心挂在秦松陌身上,秦松陌人品贵重,曲家乐于促成这桩婚。安平侯府虽不曾回应,可夫人早就看上了曲家小姐,明着暗着以宴请的名义相看了许多回,问秦松陌的意思,他只是摇头。

    夫人知道他喜欢贺家的小姐,贺家与她算得上是远方表亲,按理该向着自家亲戚才是,可亲戚想飞黄腾达,攀的不是王爷就是太子,这等大志向谁人能挡?

    贺御史获罪事出突然,秦松陌顶着皇帝的盛怒字字陈情,被禁足在府。期间多次抗命,暗中联合御史台并一众百姓上折替贺家求情,还将消息传去青州。

    凡是能做的都做尽了。

    他还做了最坏的打算,如若贺家流放成定局,他大可收买官差,在路上做成意外,带着人隐姓埋名去。

    他喜欢谢云华,很喜欢。同样的,他明白谢云华身上背负的苦难和无奈,她盼着念着的从来都不是炙手可热的权势和流芳百世的盛名,她要的东西很简单。

    她要冬日雪夏日星,春日连绵不绝的雨和秋日落了又落的叶,她要在平凡的季节里自在地活着。

    他不懂官家的小姐为什么渴望这样的东西,但他愿意带她去看这一切。

    “曲少监,我不能应你。”

    曲薄音两条眉毛扬开,桃花眼漫出明朗的笑,“世子可有爱重的人?”

    “有。”

    “不如世子告诉我是谁,我也好让小妹死了心。”

    秦松陌一想到谢云华眉眼温柔地能淌出春水来,他想将此情昭告天下,可还不到时候。

    于是他说:“少监方才不是瞧见了么?”

    曲薄音“唰”地一下打开扇,了然一笑:“姻缘不可强求,我家小妹不能受这委屈。”

    沉吟片刻,曲薄音又道:“世子,恕我直言,你与贺家小姐有缘无分。”

    “是怀王让少监来劝我的?”

    曲薄音大笑,夹着三两个怨声,“方才啊喝着茶,我还没听见动静呢,他就在窗边等着了,果然没多会儿你俩谈笑风生过来。他杯子碎了喝不了茶,也搅得我喝不下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秦松陌报以温和的笑,“曲少监方才说姻缘不可强求,又说怀王勉强来的缘是良缘,可见曲少监是不分是非的。”

    曲薄音哑然,秦松陌继续说:“曲少监与怀王交好,做他的说客并无不可,可一缘一分并不是念着它就有,不念就没有。少监曾千里行走见多识广,应知明月寸心自有其诚,何必问发不发芽结不结果?”

    曲薄音听了这话,先是轻笑,再抚掌开怀大笑,“好一个柔情的公子,这份温润谦和谁见了不痴?难怪小妹对你念念不忘。”

    曲薄音收扇入袖,躬身行礼:“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请世子见谅,不过我话没说错,世子能听进去最好。”

    秦松陌不再回应,二人并排往前,西风席卷,吹起了雪沫子。

    霍延章脚下一转挡在风口,将谢云华按在怀里,等风停下方松开,弹弹她头上的雪,不小心碰掉了束发的竹簪。

    自贺家获罪后除了去东宫求救那晚她再也没有穿过华服,戴过珠钗。出门穿蓝灰或是墨灰的棉麻,不出门穿青绿或是浅绛的仆从衣着,簪子只这一支,不束发便用发带缠起来。

    谢云华弯腰,被霍延章先一步捡起来,非要替谢云华簪上,可三千青丝在霍延章手中,从左手倒右手,又从右手倒左手,怎么理也理不好。

    “我自己来。”谢云华随手一挽就是个漂亮的发髻,竹簪斜斜插过,几根短发垂在两边,再勾到耳后。

    霍延章看了又看,抽掉发簪。

    “哎……”谢云华忙抬手,被霍延章按下去,照着谢云华方才的动作,一点一点理好,再簪发,将碎发挽到耳根,前前后后打量一番,终于满意了。

    “今日查抄姚氏商铺,你随我一道去。”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应不应都得应。

    “川尧,去成衣铺买件大氅。”

    从丝绸庄、茶叶铺、珠宝斋、香料铺、医馆,再到勾栏院,霍延章坐镇,谢云华盘账,直到宵禁后一行还在查,无疑封箱抬走,存疑之处问大掌柜,掌柜不明白问掌事,掌事不明白问跑腿的人,若跑腿的人还是不明白,只好记下这处拿去大理寺问他们东家姚千行了。

    次日辰时,一行方从勾栏院出来。禁卫军换了一批,向霍延章报到,霍延章与谢云华在街边小摊用早饭。

    谢云华吃不下,只要了一碗热水。

    饭毕,一行奔向钱庄。

    早有人守在此处,将掌柜、伙计押来听审。

    霍延章问讯,谢云华在账房,账房先生陪在一边,谢云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钱庄涉及数目庞大,谢云华一人看不过来,让人回禀霍延章,霍延章调来太学的学生,耗费一天一夜方理清。趁着势头又去了姚氏赌坊,抄没大量钱资。

    到了众人精疲力尽,霍延章只跟太学生说了一句话:“眼见的种种尔等合该烂在肚子里,若往后奔了仕途,莫忘了今日的愤怒。”

    无人时霍延章揽着谢云华的肩靠在假山旁,谢云华回想看到的种种,始终觉得冷。

    朝堂上一半的官员都跟姚氏的生意有关,参与开赌坊的、欠下赌资的、以利换利的、放贷的、欠贷的、共谋皮.肉生意的、养外室的、淫夫奸妇的、□□的、掠嫂弑兄的,应有尽有。

    一件官袍穿出了两个人,一个清正廉洁大老爷,一个禽欲兽心鬼魑魅。

    她还是太浅薄了,总看不开复杂人心。

    “好几日没合眼,累了就靠过来。”

    谢云华摇摇头,“王爷还不是白天连着夜忙,应是更辛苦。”

    “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借我个肩膀吧。”

    说着靠在谢云华肩头,谢云华看过去,他已经闭上了眼。

    “王爷。”

    “不必多说,该杀的我绝不手软。”

    “我是想说你去床上躺着会舒服些。”

    “就这样歇一会儿吧,云华,我累了。”

    霍延章就这样背靠着假山,头歪在谢云华肩,不多时已有匀长的呼吸,瞧来是真的睡了。

    霍延章褪下凌厉,面上浮了一层柔光。眉眼不再带着戾气,那些带刺的情绪悉数收尽,连被风拂动的绒毛都散发着无辜的气息。

    谢云华想了想伸手挡住他眼前的光,这让她看到了还是盲眼时候的霍延章。

    常年用一根丝带遮着眼,却能清楚地辨别方向,行动与常人无异。但在京里他会装作狂躁,时而莫名愤怒,表达自己的无能。

    她记得光圣十三年,霍延章的封地雍州因上游百姓盗决河堤淹了大半,京里派宣抚使慰问,宋学士让她跟着去看,看完还要告诉他这一路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她第一次见霍延章,却是她第一次在帝京之外见到霍延章。

    那时他们还有婚约在身,但很少交谈,多数时他在府里指挥属员,她在城里四处奔走,偶尔还往更远的城外,一待两三天不回。

    一日山体陷落,塌了半个村庄,她和主人家三口一道埋在地下。那时她正给一名老者包扎伤口,只听到动静,不待反应眼前一黑。

    她唤了很多声,老者都没有回答,妇人也没有回答,只有小童啜泣着,道娘亲身上流了好多血。

    伸手不见五指,动一动便有东西塌下来,再不敢乱动。

    第一日她还劝小童,说有人来救,要他挺住,仔细摸一下哪里有水渗出来,用袖子沾一沾存着。

    第二日小童也不哭了,反而劝她。她拿着石头敲击,希望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第三日两人鲜少交流,她总是过一会儿问一声在不在,小童答在她便安心,若不答她就一直问。后来没了回应,她拼了命地掀头顶的横梁,可她力气实在太小了。

    这是她经历的最黑暗的一夜,她不想死,不想让任何人死,于是费劲地拿着石块在身上划下一道道伤保持清醒,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她感到有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个雨夜,有人小心翼翼接起黑幕的一角,将她从地狱里抱出来,分明是一个瞎子,为何做神佛模样?

    她问其他人呢?老人、妇人、小童呢?

    他不答,她心知肚明,偏偏要去看,血肉横飞,肢体破碎,童子满嘴鲜血,死不瞑目。

    后来他回去告诉宋学士,她看到了人。

    宋学士问她什么人,她说布衣白丁、贩夫走卒、妇孺老叟、豪商富贾、农奴雉妓……

    宋学士问他们都在干什么。她说颠沛流离,死无其所。

    宋学士说,好,日后不必再读四书五经了。

    谢云华后脑勺抵着假山,雪光映着日光白花花一片。

    忽而霍延章呼吸急促,她侧耳,听见他的呢喃:“贺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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