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秀州属于中州,距离平留城不过百里的距离,与平留相比这里地势平缓,山温水软钟灵毓秀,云是星河流转下一抹幽邃的烟,月是淡天琉璃外天涯与共的千秋万载。

    洛其攸也曾说很想来秀州城看一看,她想把它留进丹青册,谢云华答应她倘有一日她会带她去看山间红叶,叶灼灼枝烁烁,是她爱的热烈模样。

    而今她先一步来到秀州,无边景致一如当年,她却看得几许慌张。

    谢云华牵着马站在城门口仰头凝望刻在石头里的大字,那字磅礴有力气势雄浑,与所有州域的门头并无不同,她却想多看一眼,怕以后无暇铭记,等洛其攸再问起城墙是何等颜色时她会答不出。

    霍延章与随行护卫就静静等着她,直到赶路的行人埋怨一行挡了道谢云华这才回神侧向一旁。

    谢云华深吸一口气,面上挂起柔和的笑容,“中州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不用陪我去。”

    “灾情解了陈甫元要我歇息,言辞恳切真情实意谁听了不动容?我在中州留了人,即使他有后手也掀不起风浪,前阵子过度操劳我有些累了。”

    “母亲病了我怕是顾不得你,而且贺家……很复杂,你在这里歇不好。”

    霍延章闻言笑开,她总算知道心里放着自己了。

    “已经到城门口了,再说这话是不是晚了?”

    “离年节还有两日,你再往东走走,就能到——”

    “不去,”霍延章一口打断她的提议,“早先就说好了,我不反悔,也不容你悔。你再磨磨蹭蹭等衙门的人知道我来了,到时候还要应付周旋,你愿意花时间在他们身上?”

    谢云华轻声叹气,随后道:“那走吧。”

    霍延章与谢云华并肩往前,他们的马护卫牵走了,除成乙、川尧、尹参跟着,其余人各自散在城内。

    到了贺家宅第,谢云华让他们先去客栈落脚,霍延章这回没强势跟着,只叮嘱她有事就来找,他会等着。

    这座宅第说是贺家宅第其实是单属于贺正谦一支的院落,贺氏家族庞大,贺正谦不是长房长孙,早早出来自立门户了。然而今年贺正谦死,皇帝法外开恩给的旨意是贺家三代不得为官,其中就包含贺氏本家与旁支。

    谢云华在帝京的时候刻意不去听秀州的消息,而秀州也从来没有给她传过消息,她想他们应是怨恨着她的。

    她也有要逃避的东西,贺月灵可以随时随地一走了之,她不可以。恩深情重,自古如是,她没有软弱的权利。

    通红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响屈起五指叩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来人头发半黑半白,凹陷的眼窝在看到谢云华的一瞬间饱满起来,惊喜喊叫:“大小姐回来了。”

    她没有迎谢云华进门,而是挎着竹篮跑回去,声音一叠比一叠大,“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谢云华自顾自进门,抬眼处干净又荒芜,墙根下石缝里多得是根没断净的野草。谢云华踩着石板路往里走,不大不小的院落寂静如夜,与前庭不同,后院杂草丛生,地上落一层厚厚的枯叶,有些已经腐烂,散发出浓浓的霉味。

    夫人周氏是个很顾及体面的人,若她还有半分精力必不肯让自己落到这样的环境里。

    她心中惴惴不安,总在心里做预设,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夫人变成了这个模样。

    面容枯槁无光泽,皮肤皱巴巴地垂下,她原本有一头秀丽的长发,现在看起来那发如同累赘般汲取她的生机,整个人似到了暮年。

    她被秋嬷嬷揽着坐起,费力地掀开眼皮,向她颤颤巍巍伸出手。

    谢云华跪在床边,强忍的泪再也兜不住,大颗大颗滚下面颊。

    “母亲……”

    “啪——”

    谢云华努力把头摆正,继而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夫人目眦欲裂,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厌恨,“谁让你来的,谁让你回来的,出去!”

    “母亲,我来看您了。”

    夫人手指在半空抖了抖无力垂落在被面,她偏过头不看谢云华,声音沙哑犹含千钧之力,“我不要你看我,你回去,回帝京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谢云华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夫人,泣不成声,哽咽中一遍一遍诉说着迟来的歉意,“对不起,对不起……”

    谢云华从不轻易落泪,这次一出口便收不住,她的泪里有悔恨有自责也有委屈,她的悲鸣是冬日里最后一场大雪,此时万物息声,只痛她情深意重。

    夫人挣不开谢云华,她干咳着嘶吼着:“你爹正名了没有……啊?他们怎么评价你爹的,怎么评价的……”

    “母亲,我对不起您,对不起贺家。”

    “没有吗?怎么会没有?”夫人一边咳一边怒:“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干什么?你爹你哥哥还有你那没出世的侄儿都在天上看着你呢,都看着你呢……”

    夫人字字泣血,把谢云华投进漆黑的深渊,谢云华在故乡里绝望着,她绝望已经这样用力往外爬,还是要坠得粉身碎骨。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怨恨谢云华不作为,怨恨她选择怀王府的荣华富贵对贺家的恩情置若罔闻,她恨她的儿子都死了她还好好活着。

    “你要还有良心,就给他们报仇。”夫人仰头嘶声,她的泪浑浊不堪,似乎一生的泪已经流尽了,“走啊,别让我看见你……咳咳咳……出去,你出去……”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至最后发不出一个音节。

    谢云华环住夫人不让她挣扎,求救地望向秋嬷嬷。

    秋嬷嬷早已哭得站不住,她扶着床柱无助地呼嚎:“老天无眼,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啊,为什么啊……”

    夫人几近昏厥,口中还是喃喃:“你回京去,回去……”

    她无处可去,帝京没有她的家,秀州也没有了,飘来飘去半生光景,不过是从孑然一身到一无所有。她每次都拼命地留,却什么都留不住。

    什么都留不住。

    这次她一定要留下些什么。

    谢云华放下贺夫人,唤秋嬷嬷出去说话。秋嬷嬷本得了夫人的令不准给帝京传信,当着谢云华的面自然也不该多说,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她将离京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谢云华,谢云华听得浑身发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不到丝毫疼痛。

    “不要去大宅,你斗不过他们。你年纪还小,等再长大些……长大些……”

    长大些自然就有力气了,有力气什么都办得到。

    “麻烦嬷嬷照顾好母亲,我去去就回。”

    “大小姐千万别冲动,家里已经没人了,你不能有闪失啊。”

    “嬷嬷请放心,我一定回来。”

    谢云华擦干眼泪走出门,霍延章就在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站着,见人出来就往前走。

    他闻出了谢云华身上的悲伤,想拥住她安慰一下,又怕她脸皮薄不肯让人看见,便借着宽袖的便利牵住她手指。

    “去哪儿?”

    谢云华说:“找大夫。”

    “需要我传信给柳澄泉吗?”

    谢云华摇摇头,“秀州也有好大夫,不用麻烦。”

    谢云华说完这话眼泪情不自禁地落,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只是一想到人会死呼吸都像带着刺。

    急病刻不容缓,柳澄泉过来也于事无补,霍延章轻抚她手背,宽慰说:“王府有钱,再名贵的药都用得起,而且冬天马上过去了,等养到春天就能好起来。”

    “真的吗?春天会好吗?”谢云华扬起狼狈的脸,她语速极快,似乎迫切得到答案。

    霍延章说:“真的。”

    他抚着她脸上通红的指印疼惜不已,猜测这巴掌多少与他是有关的,可他至今仍不后悔。

    他按着谢云华唇边勉强的笑,轻声道:“我对不住你。”

    “是我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谢云华抓住霍延章的手从脸颊上移开握进掌心,“我要去给母亲找大夫,你陪我一起?”

    “好。”

    秀州城的建筑很有特色霍延章无心观赏,他跟着谢云华的目光和步伐穿街过巷,偶尔遇到别具一格的景谢云华会简单说给霍延章听。

    霍延章听完总是高兴地笑,然后顺着这道景问她何年何月看的,看的时候与谁一道,看完之后有没有写下什么记录一下。

    谢云华也会仔细地答,往往没答完又到了下一处景致,然而越往后越潦草,她无心回忆,只挂念那一处门楣。

    到了医馆,大夫看见谢云华怒色匆匆,他先出来望了望天,再走到已经站在馆内的谢云华跟前,咬牙切齿:“老天怎么还没把你劈死。”

    谢云华平静地说:“怀卿,我来找你看病。”

    “你还敢来找我看病?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有病。”怀卿骂骂咧咧把她往外赶,“出去出去,我懒得搭理你。”

    “我母亲病了,你有空跟我去一趟吗?”

    “没空。”

    谢云华望着寥寥几人的医馆,再次请求说:“她病得很重,你一定要去看看。”

    怀卿横眉冷竖趁火打劫:“把契约书还我,否则免谈。”

    “好,可这次回来我没带,我让人送过来。”

    怀卿将信将疑,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栽过不止一回跟头,不敢轻易信她。而且这个破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待了,他要去云游山水过神仙日子。

    “我信你我就是个傻子,没有契约书想请我看病做梦吧,走走走,别耽误我问诊。”

    “医门大开何必拒人千里?阁下医者仁心,必不忍见病人受苦,我们诚意诚心,请大夫务必答应。”

    霍延章微微俯首,怀卿这才注意到他,他看看霍延章又看看谢云华,脱口一句:“笑里藏刀别以为我看不见,他谁啊?”

    “恩人。”

    “恩人?你不是在王府享福吗怎么跑出来了?”怀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我早早检举你是不是能得一笔赏金?最近有告示贴出来吗?嘶……王纯,你听说京里哪家大户找人没有?”

    怀卿徒弟边抓药边答话,“没有,师父,贺小姐请您去您就去吧,这里有我守着没事。”

    “闭嘴。有你什么事?”

    怀卿摸着下巴琢磨谢云华,谢云华没有时间跟他磨蹭,朱唇微启言辞冷淡:“就知道你白在秀州待四年,还想学柳澄泉云游济世?柳澄泉医术精湛誉满杏林人人称道,我翻遍书册,夹缝里也没放过都看不见你的名。怀卿,自今日起你我契约作废,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谢云华转身,对霍延章说:“我们走。”

    “去哪儿?”

    “城东回春堂。”

    “你站住!”怀卿面色不善,噌噌蹿到谢云华前面,俯视她的眼,“我哪儿不如柳澄泉了?我同仁馆哪儿不如回春堂了?”

    “处处不如。”

    “你眼瞎,”怀卿气得火冒三丈,“你敢找回春堂看病我跟你没完。”

    谢云华鼻息喷出一抹嗤笑越过怀卿抬步往外,怀卿顺手拿起木箱跟出去,大声嚷嚷:“站住站住,走反了,去你家不过桥!”

新书推荐: 成为强者自然就万人迷了【快穿】 匪媒(重生) 在邪神怀里撒个娇 悸动玫瑰 翎火 我在无限人生里乱杀【无限】 前世今生·无一 潜逃 重生我成了神医 《女王在短剧里用科技蛊惑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