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原先的坟包边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亲亲密密贴在一起的坟包。

    火红的夕阳,炭火似的烫破厚重的云层,正如掌中握不住的流水,细瘦却耀眼的光芒从指缝倾泻而出,云层赤色愈浓,血色在天边翻涌,忽明忽暗,在一望无际的,空旷的天空中无声奔腾,隐隐有些崩溃的迹象,有无数缝隙若隐若现,天空终于支撑不住,眨眼间分崩离析,支离破碎,万道霞光自破溃的缝隙中迸发,迫不及待四散离去,逃往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姜云脸上,她呆滞无神的眼睛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下意识地眯了眯,许久不曾动弹的双手迟钝地抬起,本能地想要遮住这刺眼的光芒。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她之前,挡在身前,遮住了直直射向她的光芒,伸手往她头上轻轻放了一个东西,也不说话只大大咧咧坐在她身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支着脑袋仰头看着这霞光万丈。

    姜云下意识伸手扶住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是一顶草帽,散发着草木特有的香气,自头顶悠悠传入她的鼻尖,连着鼻尖一起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下,她随手调整了一下帽子,不看向身边人,抬脸迎向扑面而来的阳光,开口道:“你哪里来的帽子。”

    “我做的,怎么样,还不错吧。”叶茗摸了摸鼻子,“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姜云怎么不知道他这是想安慰自己,她也确实被安慰到了,总是这样,叶茗总是能安慰到自己,姜云心里轻松了一点,她撇了撇嘴,实话实说:“不怎么样,扎脑袋。”

    被姜云这么噎了一句,叶茗反而松了一口气,嘴角带着笑意,语气却十足委屈:“你不领情就算了。”说着把手伸到姜云眼前,作势要拿回帽子,实际把手明晃晃递到她眼前,要她好好看看自己手上的伤口。姜云眼睛撇过那修长的手,掌心中有几道浅浅的伤口,指腹也多了些红痕,她装作没看见,不动如钟,甚至不动声色地把帽子往他手上凑了凑。

    见姜云还有心情跟自己玩笑,叶茗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落到实处,这一日,他一直等在姜云周围,看她抱着小草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到小院,看她一声不吭地挖坑,看她把人放进去,看她在那个罐子滚到小草身边时愣了一瞬,看她一点一点地把挖开的坟重新填上,看她仔仔细细地用脚把上面的土踩实,看她坐到桂花树下,呆呆坐了一天,直到太阳落下,着让他有些害怕,明明人在自己眼前,却总让人觉得触不可及,现在总算有了实感,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在坐在自己身边的。

    “怎么,不是要拿回帽子吗?”姜云明知故问。

    “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叶茗理直气壮,收回了手。

    姜云是真的觉得扎脑袋,帽子里面没有抚平的草秆支棱着戳在脑袋上,倒也不疼,就是有些痒,她不顾形象地挠了挠头,看阳光还是很刺眼,最终还是没有把帽子取下来,反而又仔细压实,把眼睛也藏进阴影,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不再说话,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小院子安静下来,傍晚的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小小的黄花便簌簌落在两人头上肩上,她往后一靠,倚在树干上,抖了抖帽子又戴在头上,不再做声。

    阳光渐渐没有那么刺眼,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笼罩在暖黄色的光里,暖洋洋的。

    姜云轻轻道:“你不好奇我在里面发生什么了吗?”

    “好奇啊。”叶茗坦然,转头看向姜云,见她额头被帽子扎出一圈红痕,道,“真的那么扎吗?”

    姜云疑惑:“什么?”

    叶茗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示意她:“红了。”

    “说了很扎,我也不是瞎说的。”姜云把帽子掀开,抓了抓额头,重新戴好拍了拍自己脑袋,“怪刺眼的,还是戴着吧。”

    姜云觉得好多话没有那么难说出口了,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叶茗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姜云:“所以你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姜云觉得堵在心里的那口浊气散了许多,原先的怒火也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神仙,神仙就是个笑话,是个害人精,不仅谁也救不了,还害了人姓命。”

    “祭祀这件事情,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我倒觉得,说到底是人的问题。”叶茗道,“天灾,本来是可以应付过去的。正常年头百姓耕种按农时,明主谨养其和,开源节流,国库陈积有余,就算灾年降临,粮食充足,总也饿不死人。”

    “现在。”叶茗停了下来。

    姜云意识到他想要说些什么,朝甚除,田甚无,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

    叶茗嗤笑一声:“可惜了,现下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库府满,余粮都交了税,官府不救济,普通人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鬼神,求神仙不要惩罚我们,给一条活路。”

    “其他事情不好说,但是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真的蠢,也不是你们神仙失职,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罢了,不然也不能真的都去死,谁不想活着,管他活着有什么意义,死皮赖脸也要活着。”

    “小草……”叶茗沉默。

    天色暗了,姜云摘下帽子放在一边,看着前方,鬼使神差的开口:“我不会死。”

    叶茗怔愣片刻,扭头看向她,郑重道:“我也不会死。”

    怕姜云不相信,叶茗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我不会死的。”

    一条胖乎乎的小蛇在姜云手腕上疯狂扭动,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太过着急没有缠住她的手腕,实实在在摔了个狗吃屎,也不在意,极为熟练地顺着腿一路往上,攀上她的肩膀,尾巴使上全力,把上半身翘起来,立在两人中间,面对姜云,急吼吼开口:“骗人,他说谎了,他是凡人!”

    “我不会死,姜云,我才是真的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说完小花还有些不好意思,胖胖的身子扭扭捏捏,凉凉的贴上姜云的脖子,把头藏在她的颈窝里。

    姜云毫不留情地伸手把小花扯出来:“走了,珠珠他们还在等我们。”

    推开院门,一个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门前,姜云恍惚间见到了小草,边上的草丛动了动,一点莹润的红在一片绿色中格外显眼,珠珠从草丛里站起来,把手上刚捉到的虫子扔的远远的,拍了拍手道:“金桂要来找你,她说要谢谢我们。”

    看着换回女孩子打扮的金桂,姜云猜到她想做些什么,开口问道:“你……”

    “谢谢你们救了我。”金桂打断她:“我想好了。”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一个记不得哪里听来的笑话了,或许是娘亲说的,又或许是村里其他婶子说的,说是有一个地方年年都用童女祭河神,河神在水底十分郁闷,我活着的时候说我是神女,把我投到河里当河神,这才过了多久,居然给我一个姑娘家娶媳妇,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有人接着说,那些小姑娘也奇怪了,不是说嫁给河神吗,这河神怎么是个女的。

    白日里,金桂漫无目的地走到河边,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二百零五步,二百零六步,她停下脚步,脚下踩的正是那日被哥哥的鲜血浸湿的土地,也可能还有其他人的鲜血,埋着其他人的尸骨,这次是她……好运,哥哥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她逃过一劫,下次呢,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又是谁会被割开手脚,割开颈项,放干热血,只留下一具冰冷的身体,躺在那块冰冷的土地上?她眷恋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片颜色有些深的地方,哥哥,不会的,只需要让大家看见一件事情,确定一件事情,也许就可以了。

    金桂回过神,坚定道:“只要刘金桂活着,就不会有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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