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的味道。
晚风中萦绕着说不上名字的酒香,熏得人飘飘欲醉,足以胜过任何昂贵的香水。夏悠贪恋地抽了抽鼻子,赶在走过之前多闻了闻。
佛罗伦萨,意大利最著名的几座城市之一。作为种花人,夏悠更喜欢徐志摩所译的那个名字,“翡冷翠”。
传闻文艺复兴便是发源于此地,时隔七百年,依旧能从建筑风格中窥见曾经的辉煌。
今夜由希尔保特家族设宴,款待发际于南意的各大家族。文质彬彬的侍者站在门口,恭敬而谦逊地迎接着那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女伴们的细高跟踏过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带起一阵阵香风。
到处都是明亮而璀璨的,无论是高悬于头顶的水晶吊灯,还是贵客们手中盛有酒液的杯子,又或者是女孩们耳朵上亮闪闪的坠子,都闪烁着剔透的光芒,直晃得人眼花缭乱。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忽然递了过来,在这种场合,手的主人年轻得几乎有些过分。
他没带女伴,反是带着个和他并不像的孩子,背脊傲慢地挺得笔直,递过来的那份请柬上烫着双子弹头的鎏金家徽。
西西里没有人不认识这个图案,侍者脸色微变,又迅速以职业道德按了下去,微微俯下身,以最卑微的语调道:“……原来是彭格列的贵客。”
摇篮事变后,彭格列火速封锁了对外的消息,仅有少部分高层知晓此次叛乱的来龙去脉。于是如今接到任务的他们瓦里安,便还能继续顶着彭格列的名号,光明正大地参与进希尔保特家族的晚宴。
斯库瓦罗收回那份请柬,他向来对这些名利场不感兴趣,堪堪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彭格列家族,瓦里安,斯库瓦罗。”
希尔保特家族自己都没料想,不过是按惯例向彭格列送上一份请柬,他们竟然真的愿意大驾光临。希尔保特不过是近几年兴起的中小家族,在南意都排不上号。这一下受宠若惊,连boss希尔保特先生都得到消息后亲自出来迎接:“原来是剑帝先生大驾光临,彭格列这回前来有什么意愿吗?”
斯库瓦罗冷眼道:“不是你们自己发请柬请我们来的吗?”
可往年向你们递请柬,就跟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希尔保特先生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斯库瓦罗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不会自讨没趣,转而笑道:“那倒是我多虑了,还请您不要怪罪。”
斯库瓦罗凶名在外,又是代表着彭格列的意志而来,希尔保特家族既不敢怠慢,也不敢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悄悄叫来心腹叮嘱一番,唯恐一个看不住,他俩就能把这场晚宴变成凶案现场。
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视线自角落里涌来,斯库瓦罗仿佛不曾察觉,他闲庭散步般穿过宴会厅,伸手自桌上拿起了一只酒杯。贝尔背着人群朝他做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说:“斯库瓦罗,这些人在监视我们。”
斯库瓦罗将酒杯送至唇边,脸上表情不变:“别轻举妄动,今天要动手的不是你。”
“王子知道。”贝尔笑得更开心了。
如果希尔保特家族的消息再灵光一点,就会知道比起作为“雨”的斯库瓦罗,他身旁这个男孩其实更令人头痛。
好在这位剑帝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狂暴,整场宴会里都是一副一副略显冷淡、公事公办的态度,没人敢惹他,他也没有借机挑事,让主人家大大松了口气,看来彭格列真的只是来社交的。
宴席结束以后,他们便应邀在希尔保特家族住下。
宴会厅后面就是希尔保特家族的总部,由两条缠满藤蔓的拱廊相连。
“好香啊。”
侍者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拱廊,路过花园的时候,斯库瓦罗身旁的男孩忽然随口说道:“好香啊。”
知道这是瓦里安的岚之守护者,侍者并不敢因为年纪而轻视他。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打叠起了精神防止意外,弦绷得太紧,一时半会还松不回来,下意识地盯住了彭格列的两位贵宾:“您喜欢花吗?”
夜幕沉沉,暗香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弥漫,延伸到花园尽头的灌木丛抖动了一下,蹿出了道小小的黑影。
“嘻嘻嘻嘻嘻,不喜欢。”男孩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撤回了看向花园的视线。
大楼的门是敞开的,这一夜平静无波,大部分人都已经放松了警惕。来来回回的侍者为晚宴结束后的杂事忙碌着,夏悠贴着墙,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
甫一踏上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她立刻挺直了腰背,揉了揉脸,把自己搓揉成冷冽的表情,随即不再伪装,反倒是堂而皇之地走向了电梯。
和所有的社交场一样,黑手党之间的聚会,也会带上家族里出身优越的孩子。她眉眼精致,衣着华贵,拎着裙摆步履轻盈地走在地毯上,怎么看都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出现在这里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即使有人注意到她并不是意大利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位东方小姐生下的漂亮孩子,神情中自有一股养尊处优的倨傲。
维持这个傲娇大小姐的表情,她大摇大摆地在走廊上走了一圈,来来往往的人群从她身边路过,没有人怀疑这个漂亮娇贵的小小姐。夏悠面不改色地穿过走廊,随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悄悄按通了耳朵里藏着的无线耳机。
“毒蛇毒蛇,我是悠酱,我已到位,收到请回答,over。”
无线电那头响起了玛蒙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夏悠耐心跟她解释:“用对讲机的话,谁都会想这么说试试吧。玛蒙酱,我听说你以前叫毒蛇,你要是不喜欢这个代号的话,我们可以换。”
玛蒙冷漠:“叫我玛蒙,还有,你少看点电视。”
“不要这么严肃嘛玛蒙酱。”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很快进入了正题,“我观察了一下进电梯的人,下面两层是客人们的房间,安保大部分去往了在三楼,目标也应该是在三楼。这栋楼总共只有五层,你们从楼顶下来没有问题吧?”
“我会先去监控室帮你们遮掩监控,鲁斯利亚和列维从楼顶下来,你们注意汇合。”
“悠酱收到,Over。”
怪模怪样地挂断无线电,夏悠提着裙摆走进电梯,“啪”地一下按亮了通往三楼的按钮。
轰鸣声中轿厢缓缓上行,指示灯闪烁了两下,不等电梯停稳,便着急地发出“滴——”的一声响。
客人都被安排在了下面两层的客房中,按理来讲这个时候不该有人上来。听到这无异于警报的声响,守护在这一层的保镖顿时警觉了起来,各自掏出了武器。电梯门在他们紧张的注视下缓缓打开,视野中却并没有出现料想中的敌人。
人高马大的意大利人低头将视线下移,才发现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位身着礼服的小小姐,也不知道是谁为她准备的装扮,耳环、发饰、项链都选了最浮夸的款式,把她装扮得像棵珠光宝气的圣诞树,个子小小,气焰却相当嚣张,踩着小皮鞋趾高气昂地走到他们面前。
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孩子都非富即贵,保镖并不敢暴力驱离她,蹲下身来轻声细语地问:“小朋友,你要去哪里?”
小小姐把下巴一抬,神色傲慢:“我来找我家的大人。”
保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和蔼一些,伸手试图把她往电梯里推:“你走错了,客房在另外一层。你家大人是哪个家族的?告诉叔叔,叔叔带你去找他们好吗?”
“没关系叔叔。”
小小姐忽然弯起了眉眼,甜甜地笑道:“他们已经来了。”
“嘭!”
她话音未落,整条走廊上玻璃窗扇扇迸裂,碎裂的玻璃渣四溅纷飞,两名猛男从天而降!
像是要把这段时间蕴含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这两人从窗外跃进来就铆足了劲暴打小兵,鲁斯利亚一拳一个,列维把他的避雷针——夏悠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所以管它叫避雷针——挥舞得滋滋作响,走廊上满是一股蛋白质被烤焦的味道,多闻一会夏悠隐约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成年男性一路猪突猛进地往前推进,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从这头一直穿到那头去,尽管彭格列再三强调不要让其他家族发觉,但夏悠想,他们对此的理解一定是“把人全都杀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
这么大的动静聋子都该听到了,鲁斯利亚拎着两个倒霉鬼一脚踢开最里面的房门,任务目标早就跑得没影了。房间里空空荡荡,正对着门窗户大开着,被冷风吹得来回晃悠。
夏悠紧跟着赶到,见状她勃然大怒:“我只是想宰了他,他居然还想跑?!”
她飞扑到窗边往外一看,任务书上见到的光头正在保镖的护送下往车里钻去,还来得及!
“我去追他!”
来不及犹豫,她抄起墙上作装饰用的西洋剑,翻身就跳了下去。
失重感迅速裹挟住全身,呼吸被自下而上的冷风狠狠拍回胸腔内,加速度之下她石头似的重重坠落,正好在车顶上砸出一个凹陷!
“哐!”
意料中的剧烈冲击感袭来,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震得移位了,夏悠咬住牙捱过被拍进地底似的窒息感,与此同时司机一脚踩下油门,马力全开地朝外逃窜出去!
惯性之下夏悠差点被甩飞出去,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将西洋剑插入车顶,像只风筝一样摇摇晃晃地挂在了边缘。
从后视镜往外望,她的身影脆弱得像是飘舞翻飞的碎纸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掉,但却又始终鬼魅般地如影随形。跑车剧烈地轰鸣着,野兽一样冲出庄园,撵上盘山公路。
油门被踩到底,逼近极限的高速下,橡胶车胎狠狠擦过地面发出痛苦的惨叫。盘山公路粗粝的路面溅起碎裂的砂石,擦出阵阵火花。司机猛打方向盘,将她往山崖的方向撞去。
冷风将她身上那些亮晶晶的小饰品尽数卷走,强行灌入胸腔的空气尖锐刺骨,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不由自主地随着惯性被甩向山崖,在撞上去之前猛地核心发力,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同时膨胀,夏悠纵身一拧,蹬着后视镜瞬间翻上了车顶。脆弱的后视镜根本受不起她这一脚,“咔吧”一声自中间断开,一路滚出去老远。
“废物!连个小孩都对付不了!还不快把她甩下去!”
车里的目标暴跳如雷。
湿润的海风在耳边呼啸,吹得她为伪装专门打理过的头发乱成一团。鼻尖萦绕着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一时半会也分不清到底是目标的还是自己的。没有忙着起身,夏悠把身体伏得很低,一点点将重心调整至脚下,寻找那点微妙的平衡。等差不多适应了车顶的摇晃后,她这才试探性地直起上身,单膝跪在了车顶上。
这条路上没有路灯,如果不是手中的装饰剑还反射着月光,她几乎要和夜幕融为一体,长发招展如旗帜。
夏悠摸索着拔出长剑,随即面无表情地重重地刺下。
锋利的长剑霎时没过金属顶棚,她双手握住剑柄往下按,切瓜砍菜一样地将目标同车顶一道贯穿。
“Boss!!Boss!!您振作一点!”
车内传出司机惊慌失措的大喊,浓郁的血腥味在夜风中蔓延开来,车辆在蜿蜒的车道上失控地蛇形狂奔,差点把她从车上甩下去。
用最后的理智记住他们是“暗杀”,不再留恋,夏悠松开手,抱住头纵身跃下。
从拉满速度的跑车上往下跳,无异于不绑安全带就去坐过山车。然而这一次,迎接她的不是五脏六腑都移位一般的痛楚,而是布丁似Q 弹的触感,一条滑溜溜的触手及时地从后方伸出,稳稳地将她接住。
“玛蒙酱!”
睁开眼看到来者,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流露出一丝笑意。
玛塔兹玛带着小小的彩虹之子及时飞到,幻术师上下检视了一番,确定她没什么大碍才开口,语气里颇有些不理解:“你们近战为什么不管几岁都这么莽?”
“很莽吗?”夏悠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是有风险,但我估计过,我做得到。”
“……”玛蒙今天也不能理解他们近战。
近战也不理解她们幻术师,夏悠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手脚,检查确认自己四肢完好,脑袋健全。
很好,下次还敢。
刚才光顾着战斗,根本无暇去看周围的环境,这会放松下来仰起头,夏悠才发现那老头一路开到了海边来,怪不得刚才她一直闻到风里有股海腥味。
夜里的海是漆黑的,汹涌的表面下蕴藏着无限凶险,海浪一波一波地拍打着礁石,完全不见白日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萧瑟和危险,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腥气。
这已经和“美景”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了,夏悠还是很满足,她往路边一坐,舒展了一下身体,笑嘻嘻地去看玛蒙:“玛蒙酱,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海呢。”
玛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半晌后硬邦邦地说:“我不喜欢海。”
“为什么?”夏悠随口问。
小豆丁与她并排坐在路边,一同眺望着远处黑漆漆的海面。不知情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以为是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带着最心爱的玩偶。
玛蒙沉默了一会,在夏悠以为她不会开口了的时候,忽然低声念道:“……海广阔无边而不知限,虹时隐时现而飘渺无常,贝代代相叠其姿态由而继承。”
夏悠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像是童谣,又像是诗句。她等待了一会,没有等到下文:“然后呢?”
玛蒙摇了摇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又来了,夏悠撇了撇嘴,不管古今中外,大人都喜欢用这句话搪塞小孩。
有时候夏悠不得不承认,因为是瓦里安里唯一的同性,她和玛蒙说话的时候,语气会情不自禁地放软一点。察觉到玛蒙兴致不高,她故意气鼓鼓地搓了搓脸,把脑袋探到兜帽下面往上望:“可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啊?谁家小孩像我一样到处乱骂人的!”
玛蒙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看她。
刚来的时候她还是个瘦弱的亚洲孩子,骨架天生就要比周围的欧洲人小上一圈,没什么血色,单看体型的话和自己差不了太多。
但玛蒙知道,她是会长大的。
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就已经明显比之前长高了一截,逐渐拉开了和自己的差距。脸颊圆润,眼睛里带着笑意,就算确实是经常乱骂人,配上这么一张稚气的脸,人们通常也不愿意真正地责怪她。
她和自己不同,她会从现在这样小小的团子样,逐渐抽条、长高、变成大人,并且远比其他人想象得快。或许在彭格列解除他们的软禁之前,她就能从孩童长成一名真正的少女。
而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和现在一样,被困于婴儿的身体之中。
看她还是兴致不高,夏悠也有点没辙,带着一点讨好的表情凑过去看她:“怎么了,玛蒙酱?我们完成任务了,高兴一点嘛。”
玛蒙回过神来,不禁有点失笑。
都已经成为这该死的彩虹之子多少年了,怎么又忽然开始胡思乱想?
“你们两个,该回去了哦~”
不远处,鲁斯利亚开着车,装着一整车的危险分子终于姗姗来迟。车后座上不知为何扭打成一团,他视而不见地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她们招呼道。
“来了来了!”夏悠连忙应了一声,站起来想往那边跑去,又先回头看了玛蒙一眼。
“走吧。”
玛蒙朝她点了点头,跟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一道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