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博肯庄园一间能透进清澈月光的客房里,舒徽妜点了几盏灯,让屋子里的光线充足,随后又向女仆要了些治疗外伤的药膏与覆盖伤口的纱布,拿着东西回来在昆图斯面前坐下。

    昆图斯简单跟她说起了自己与恶魔的交易,虽然并不详细,但舒徽妜知道恶魔的贪婪与狡诈,虽说昆图斯定是不会让自己吃亏,但他毫无血色的脸与相比往常要迟钝不少的反应都让她十分担忧。

    在目光触及昆图斯手臂上的伤口时,舒徽妜更加吃惊,虽然屠龙者的愈合能力已经让那处伤口不再流血,但仍是肉眼可见的皮翻肉绽,狰狞得好似一块烂肉。

    她原本没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一刻又蓄满了双眼,昆图斯只是想让她心疼一下自己,也没想着要惹她哭,赶紧收回手说:“也就看着可怕,别看了,明天就差不多好了,你也不用忙活。”

    舒徽妜拉住了他的手,这伤是为了救自己而来的,她原本就害怕他受伤,如今更是难受。昆图斯也感觉到了她手上的力度,她柔软纤细的手根本没多少力气,但他就是硬生生被她拉了回来。

    “伤口自然是越早痊愈越好,我虽是会为你操心,你自己也别不当回事。”她说话时刻意装作坚强,脸上神色都淡淡的,但蹙起的眉头却还是看得昆图斯勾了勾嘴角。

    果然她最心疼的还是他,那个什么莉莉丝都给他往后稍稍。

    “你不用操心,这么点伤算不了什么。今天你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走,晚点我还有事要跟博肯商量,你要是害怕就去隔壁找艾敏温特。”

    昆图斯嘴上如是交代着,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舒徽妜细心地缠纱布,她动作很轻,生怕下手太重弄疼了他,却又担心绑得不紧会松开,此时正聚精会神地低头看着他的手臂,满足感油然而生。

    等一切妥当,舒徽妜才终于抬起了头,她略微回味了一下刚才昆图斯的话,答道:“我知道了,你一切小心。”

    她原本还想问问昆图斯是否真的要拒绝莉莉丝的请求,就算是做戏也好,但想了想以他的性子,这样下去只会更加惹得他不开心。

    就一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昆图斯直接就停下了要离开的脚步,他大概能猜到舒徽妜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独行的屠龙者,只习惯一个人活动,你算是例外。我不会留在这里也不会再带走别人,你也别老是想着其他人如何难过,你比她们倒霉多了。”

    就算莉莉丝嫁给了她不喜欢的人,至少她与她父亲还处在同一片土地上,万事有她父亲撑腰,就算是为了博肯家的脸面侯爵也不会放任其他人欺负莉莉丝。

    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原本就难得,强求来的自由可能只会让人丧命。

    舒徽妜看着昆图斯的眼睛,火光映在他金色的瞳孔里,亮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英雄人物,利益至上不近人情,甚至会为了赢而不择手段,他的生存之道与君子之道相去甚远,可他却是她的英雄。

    他给她那些无条件的耐心与维护,过去就连父亲与兄长都不曾给过,在他面前她不用讲规矩不用守礼节,更不用看人脸色,就算是在领主面前他都以她的感受优先。

    舒徽妜心里熨帖,却又在灼热的火光面前畏缩了,这样是对的吗?那她回到东大洲以后呢?他们又该如何?

    昆图斯说完就离开了,恶魔的事算是已经解决,但侯爵那里却不好交代,为了拿到最后那笔委托价格不菲的尾款,他还得在那个恶魔身上费点心思。

    夏琳是博肯侯爵夫人的名字,只是嫁给侯爵之后所有人都叫她博肯夫人,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包括侯爵本人。

    有时她会想,以自己这种边城小贵族的出身,能嫁给当时的男爵,后来已是侯爵的博肯,应当算是她运气好吧。

    侯爵人很精明,行为处事也很有魄力,她看着他时,常常是仰慕的姿态,而侯爵也在丈夫这个身份上给了她无所不用其极的宠爱,至少面上看来,没有人不说他们伉俪情深。

    彼时年纪还不大的夏琳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也该回馈给侯爵以及他们的这个家。

    可博肯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吓掉了他们尚未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她伤心欲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在去找博肯讨要说法的时候,不慎从楼梯上跌落,她在无尽的疼痛与悔恨中,诞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死婴。

    侯爵对她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体贴与关怀,可她看得出来,他暗地里在埋怨她,因为她的不小心,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她那小小的偏远贵族之家,都有父亲以远房亲戚的孩子之名带回来的私生子,这些事情在她的家里甚至都不算是什么秘辛,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孩子的身份。

    无论是马特莱纳还是葛西利亚,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是贵族,男人们若是不在外沾花惹草,反而专心只疼爱妻子一个人,会被其他贵族们瞧不起,被嘲笑怕女人,甚至可能会因此脱离他们“高雅”的社交圈,从此在上流社会里抬不起头。

    她看着丈夫给她从世界各处搜罗来的调养身体的药品,一面庆幸自己仍是他的妻子,是外面哪个女人都撼动不了的事实,一面又哀婉地想,他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人,哪怕不爱,他也能表露出一腔深情。

    可是夏琳骗了自己,她相信着博肯对她的温柔是出自爱而非表演,她是他的发妻,至少在那些私生子出现之前,他们的关系称得上是甜蜜。即使他不允许她再谈论有关外室的事,也不允许她因此而哭闹,她仍这样相信。

    后来她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他承诺只有她生下的孩子可以继承他的财产和爵位,说话时他的眼睛没有在看她,但她仍然选择相信他,而在此期间,他又带回来两个私生女和一个私生子。

    转变发生在她的女儿诞生的时候,那时博肯从国王那里得到了一单与耶查进行的贸易往来,耶查是个弱小却富有的国家,同时也是西大洲的浪漫之都,他的风流天性让他在耶查不仅完成了生意,还带回来一大车珍贵的鲜花。

    女儿出生时,那丛稀有且很难存活的月亮百合开了花,博肯很高兴,为他们的女儿起名为莉莉丝,小名就叫莉莉,就像百合花一样。

    他将那唯一的月亮百合送给了夏琳,说她是他唯一的月亮,周围碍眼的繁星只不过是她的点缀,她根本无需放在心上。

    她相信了。

    那时的他们因为女儿的诞生而重归于好,将一切龃龉都抛之脑后,像个普通的幸福人家。

    后来那只名叫托伦瑞姆的恶魔告诉她,他还从耶查带回了玫瑰、鸢尾和郁金香,分别送给了他在外的其他情人,甚至连某次外出时仅有些露水情缘的风尘女子都有一束珍稀的风维玛兰花。

    这是他的体面,只要是他身边的女人,都能得到他最慷慨的赠与,这也成了他在其他男人和外面的女人们那里的谈资。

    原本她以为以他那样周全的处理方式,还有她那样精明的自欺欺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好好生活的方式,可变了的人却成了他。

    曾经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每当夏琳想起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讥讽的笑意,不是嘲笑他,而是嘲笑自己。

    博肯带回来了一个小男孩,即便在家里那个孩子仍是不能上主桌用餐,但博肯却带着仅有七岁的他开始到处参加酒会与宴席,就连国王的邀请陪伴博肯的人也是那个孩子,而她所生的儿子全都被勒令留在家里跟家庭教师好好学习礼仪与知识,哪怕他们早就已经做得够好了。

    夏琳知道博肯侯爵那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以为的相安无事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痕,并且慢慢崩塌。

    托伦瑞姆出现的时候,夏琳甚至都不知道恶魔是一种什么生物,也并不认为它真的能如它所言那样满足她的愿望。她只是太渴望一个宣泄口了,哪怕只是将自己的故事说给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听,哪怕换取不来一丝同情,她也要将自己满腔的哀怨全部倾倒出来。

    而眼前这个黄色眼睛的男人并没有嘲笑她的天真愚蠢,只是问她:“我能帮您惩罚那个无情的男人,以他最恐惧的方式,为此,你愿意用您整个的人生来交换吗?”

    夏琳听着它冰冷的语气,莫名地畏缩了,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要伤害他,我只是......若是只是惩罚的话,但请您不要伤害他。”

    只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好就行了,就像那些城里的贵族女士们为了挽回丈夫的心而悄悄找女巫买药剂一样,事到如今她甚至都可以不哀求博肯能回心转意,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得到父亲完整的爱。

    “我会满足您的要求,但我的条件您可要想好了。”他的笑诡异至极,笑到眼睛都眯了起来,遮住了他那异于常人的扁形瞳孔。

    他的条件,是她整个人生......

    托伦瑞姆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您的自由,您的容貌,您的身份,您的一切。”

    他长得十分英俊,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是对她发出了勾魂的咒语,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往日侯爵对她的怠慢与轻视。

    一切?她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她只想让博肯也体会到她的绝望。

    被蛊惑的女人轻易答应了恶魔的邀约,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换给了恶魔,得来的却只是对丈夫小小的惩罚。

    她的外貌被恶魔偷走,她的身份被恶魔顶替,而她本人,则被恶魔穿在了一根年代久远不知从何而来的稻草人身上,永远停留在了一片陌生的麦田里。

    在意识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从不允许他的生活中出现麦田,甚至就连外出办事遇到麦田,宁愿绕路也不会经过。

    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自心底升起,她至死也没有后悔与恶魔的交易,或许那是她这辈子唯一做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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