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萱琳照常在医院里工作，看上去和从前毫无区别，依旧是冷静到冷淡，甚至在某些时刻略显冷漠，她一工作起来就忘记了自己在陈康仁面前答应过的事。
医院里的许多事依旧是乱七八糟并十分烦人，张萱琳全然不会爱上被它们烦着的滋味，只是因为职责而耐心处理罢了。
但张萱琳不再抱有渴望流浪的心思。
她知道她的事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了，她在事业上的可能性全都在这间医院里。
陈康仁对她的安慰和教导在她心里落下一颗种子，静待合适的时机与足够的时间生根发芽。
而后，她将如同一棵大树，一生都扎根于一处，一生都在同一片土壤中深耕。
有人会哀悼她的静默，有人会羡慕她的葱茏。唯她自己明白，在很多年前她就注定了要成长为一棵树，她不具备四处走动的能力。
她只是接受了人生的属性对她所做的安排。
张萱琳脚步匆匆地度过每一天，时光也脚步匆匆地往前走着，深秋到初冬，初冬入隆冬，仿佛都是一瞬间的事。
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后，张萱琳就不允许向珩下午到医院来送小蛋糕了，她不想向珩受凉挨冻，也不想自己吹着冷风吃小蛋糕。
为了补偿每天的这一次见面，张萱琳转而允许向珩每天晚上接她下班，并和她一起吃晚饭。如此是增加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向珩一听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新年也很快到来，张萱琳在年三十晚上要值班，在大年初二、初三的白天和初四的晚上也都要值班，几乎没有放假。
张萱琳的父母对这种安排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可第一次见识的向珩却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你真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上班的吗？”
张萱琳淡淡地应道：“是呀。”
“太可怕了，我的咖啡馆说是全年无休而已，其实过年还是会放几天假的，你才是真正的全年无休啊……”
张萱琳平静劝说：“你作为医生的男朋友，必须接受在医院里工作的医生关于上班安排方面的特殊性。”
向珩只能回答：“好好好，我接受。可你的团年饭怎么办呀？”
“中午我就去我爸妈家吃饭，当作是团圆了，然后带点饭菜到医院，晚上热了吃。”
“往年也是这么安排吗？”
“是呀，我年轻，除夕夜的值班一般都是落到年轻医生的头上，往年在附院规培时是这样，今年正式上班了也是这样。”
向珩心疼张萱琳在别人团圆的时候自己孤零零在医院里上班，想了想便说：“晚上我在家里吃了饭之后来医院找你好吗？我陪你看春晚直播的跨年。”
向珩用一双充满期待的十分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张萱琳，张萱琳心一软就答应了：“好吧，来就来。不过……”
“不过什么？”
“可能会挺忙的，没时间陪你跨年，你也别打扰我工作，要站得远远的，别出现在我眼前，别挡路，别多嘴，不然我就像之前那样把你踢回去。”
向珩：“……”
如张萱琳所言，除夕夜里的医院是很忙的。
急诊室的忙碌程度肯定是第一，一会儿一个被鞭炮炸伤眼睛或是被利物戳伤眼睛的小孩，一会儿一个吃坏肚子的急性肠胃炎的病人，一会儿一个暴饮暴食导致急性胰腺炎的病人，一会儿一个摔到或是撞到骨折的病人。
连平时很温和的内科病房也热闹了不少，大晚上的，张萱琳从急诊室接了两个喝酒喝到血压飙升的高血压病人，两个忘了忌口或忘了吃药导致血糖飙升的糖尿病病人，一个肺炎发高热到神志模糊的病人，忙得值班的张萱琳和两个护士团团转。
向珩在十点左右去到病房找张萱琳，一走进病区还没看见张萱琳在哪就帮着护士推病床，帮着家属转移病人，最后又帮家属给医生传话时，才总算看见了张萱琳。
“张医生，那个高烧的病人家属说他对青霉素过敏。”向珩走到张萱琳跟前说。
“诶，你来啦？”张萱琳抬眼看到是向珩，打了声招呼，又说，“我知道了，急诊室的护士有跟我说，病历上也写了。你离远点等我一会儿啊，现在没空。”
向珩赶紧应道：“哦哦哦，你忙你忙。”
然后向珩赶紧躲在边上去，虽然之前崴脚时在急诊室外待过几小时，也算是见过了医生救治病人时的忙碌，但没这么身处其中地感受过这份紧张，他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就耽误了病人的治疗时机，缩手缩脚不敢动。并深深感叹张萱琳真是太了不起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在这种高压之下工作。
张萱琳根本没办法和向珩跨年，等她忙完能坐着喘口气时，发现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旧年早跨过去了。
张萱琳暗道糟糕，赶紧起身去找向珩。
向珩就坐在走廊最靠近尽头窗口的长椅上，张萱琳过去坐下，低声说：“新年快乐。不好意思，要你等这么久。”
向珩扭头看着张萱琳，脸上没有不悦的情绪，只挂着一个温和的笑，说：“新年快乐，祝萱琳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张萱琳也笑笑，“祝向珩在新的一年里平安顺遂，生意兴隆。”
张萱琳在刹那间有了过节的感觉。
她在医院里过了很多个节日，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有过节的感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今天是和寻常日子不一样的特别日子。
为了不吵醒病房里的病人，两人对话时将声音压得很低。
“忙完了吗？”向珩问。
张萱琳答道：“嗯，病人的情况都稳定了。”
“辛苦你了。”
“怎么自己在这里等这么久？你可以先回去嘛。”
“想和你说一声新年快乐。”向珩显得非常开心，笑得弯弯的眼里全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又指着左边的窗口说，“这里可以看到烟花，我拍下来了，你想看吗？”
张萱琳点点头。
她不知道这个窗口可以看见烟花，也不知道医院附近的哪一个城中村里的有钱人家会掏腰包放烟花，更不知道新年中的医院在医护人员之外的人们眼中的模样。
她不知道向珩在等待她的漫长时间里给自己找了多少消遣。
向珩拿出手机，点出自己拍的视频，伸到张萱琳面前让她看。
手机屏幕里是一片被高楼切割成多边形的墨蓝色夜空，下一秒墨蓝色被橙红色的光芒照亮，烟花绽放开，在一瞬间成为画面的唯一主角。
只是普通款式的烟花，张萱琳从前看过许多次，但烟花这种东西是很神奇的，无论看过几遍，在它再一次在夜空中绽放时，都能引出人们的惊叹。
“很美吧？”向珩低声问。
“是，很美。”张萱琳却没有看着烟花答。
张萱琳的视线悄悄从手机屏幕移到向珩脸上。
向珩是比烟花更让她惊叹的存在。向珩就在她身边，可她不知为何在这种亲密相处的时刻，心里对向珩仍是十分渴慕。
走进了新的一年，向珩似乎也变得崭新。
他们之间的回忆越来越多，她越来越贴近他，也越来越对他产生更多新的情感。
她不断重新认识向珩，不断更加喜欢向珩。
张萱琳轻声说：“向珩，我们今年也要在一起好不好？”
向珩愣了愣，迟疑地看向张萱琳，许久没有说话。
在他的目光中，洒在两人身上的略显昏暗的灯光也变得暧昧。
视频早就播放完了，手机也息屏了，一片黑的屏幕上映着相对的两人。
回答其实是很简单的，但向珩一下子说不出来，他的思绪乱七八糟，想着自己何德何能让张萱琳一次又一次表达爱意，想着自己是勤能补拙，日夜兼程，终于走到了张萱琳身边，想着过去几个月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正属于他的记忆与情感，又想着在冲动之中应该往后退半步。
向珩待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平复了些，才尽量稳定声线地说：“好，今年要在一起，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说完，向珩忽然垂眸，重重地叹气。
张萱琳怪道：“干嘛？大过年的叹什么气，不吉利的。”
向珩小声嘀咕：“现在不能抱抱你，也不能亲亲你，好遗憾。”
张萱琳顿时哭笑不得，又无奈又可怜向珩要在医院陪她，转头看了眼走廊上方的电子钟，说：“还有五个小时，我就可以把白大褂脱下了。”
回过头看着向珩，顿了两秒，又说：“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在这里熬夜。”
向珩没拒绝，顺从地应道：“嗯，再坐一会儿，现在还不觉得累。”
病房已经安静下来，张萱琳和向珩在走廊长椅上坐着，随意聊聊之前过年的经历，一个小时后，把张萱琳聊得困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着一双泪眼，瞅着向珩。
向珩了然：“你去休息室吧，我也回去了。”
张萱琳昏昏沉沉站起来，叮嘱道：“你小心开车，路上没什么人，但也别开太快。”
向珩微笑着应道：“好。今晚辛苦你了张医生。”
张萱琳笑笑，朝向珩摆摆手，转身往休息室走去。
张萱琳只眯了半个小时就被护士叫起来，硬撑着精神处理各种事。之后没有时间再睡，一直在病房工作到早上八点。
跟来值班的师姐交完班，道过了新年祝福，张萱琳才拖着快累散架的身体挪到公交车站等车。过年期间公交车的车次减少，往常只需要等三五分钟的车，今天等了十五分钟才等到。张萱琳坐进只有她一个乘客的公交车里，暗道又过了一个让她难忘的除夕和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