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萱琳这种最底层的住院医生非常忙，杂七杂八的事情多，这个周末她哪怕白天不值班也不会清闲，她得写各种各样的东西。

    张萱琳要先回家拿笔记本电脑。

    有一瞬间她想让向珩在医院附近等她一会儿，她坐公交车回去拿，再坐公交车到医院和向珩会合。

    可是那样十分麻烦，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她不知道怎么同向珩说。总不能跟人家说是怕他以后会找到她家，上门劫财劫色，才不肯让他知道她的住址。

    防陌生人这么防是对的，但是防一个似乎已经成为了普通朋友的人，就好像不太对了。

    张萱琳视死如归地报了一个地址，向珩一边搜导航，一边说：“我现在和滴滴车司机是一样的，你别担心，我又不会跟着你上楼。”

    万一你以后一户一户地找过去呢？张萱琳腹诽道。

    向珩好像听见了，笑道：“我不是变态，你不用担心我为非作歹威胁你的安全。”

    张萱琳“呵呵”地干笑两声，尴尬地说：“我没担心。”

    汽车发动，向珩拨方向盘拐个弯出停车场，说：“我明白你在害怕什么。知道你是自己一个人住之后，我看新闻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看那种独身女子被陌生男人盯梢闯门的新闻，我也会觉得害怕。你的防备心强一些是正确的。”

    “你也是男人，你看到那种新闻真的会害怕吗？能够理解女性的恐惧？”

    “心里记挂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会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看世界，害怕她会害怕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傻乎乎地想，如果能将她的害怕转移到我的身上就好了。”

    张萱琳眨了一下眼，神情不变，平淡地说：“但是那无法实现，恐惧也好，危险也好，都要自己去面对。”

    向珩也目视前方专注开车，低声说：“并不是一定如此，我也可以和你一起面对，只在于你愿不愿意让我站在你身边。”

    张萱琳住了嘴，在回家的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如果是另一个男生和她说这些话，如果向珩是对另一个女生这么说，结果大概会是和和美美的。

    那是情真意切的关爱，很能感动人。

    但张萱琳本能地拒绝被感动。

    大概是她的意识不想太快在向珩面前败下阵来，所以它一直支撑着她，也控制着她，不要往向珩那边靠近。

    市图书馆在一个新开发的区域，离医院所在的老城区挺远，要30到40分钟车程，如果搭公交车的话，就要一个小时左右，没有车又不舍得打车的张萱琳，哪怕是办了年卡，一般也是看着时辰才去一次。

    图书馆为了多吸引人过去，收费极低，月卡5块，年卡30块，怎么看都是办年卡划算，所以张萱琳每年都办。

    到了图书馆门口，向珩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指引着张萱琳往右拐，直奔一楼的阅览室。

    张萱琳顺从地跟着走，问向珩：“你经常来吗？”

    向珩答：“也不算常来，有些书我想看，网上又没有电子版，而这里有实体书，就会过来借回去看。张女士，一个好的咖啡师是要对咖啡文化极其了解的，也是要看很多书的，望你知悉。”

    张萱琳笑道：“是是是，我的错，我太不了解你的工作了。”

    两人进到阅览室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全靠肢体语言。

    阅览室坐满了一大半，乍一看毫无空位，得向珩这种高个子稍微踮着脚去搜寻，才能搜寻到藏在人们之中的空位置 。

    他们在中央靠左边的地方找到两个连着的位子，张萱琳先不用上楼找书，故去坐着占位，向珩上二楼去借书了。

    张萱琳坐下，插好笔记本电源，拿出无线静音鼠标，打开电脑就开始工作。

    下周的科室病例讨论轮到她发言，她要做PPT。

    讨论的是一位慢阻肺疑似合并乳腺癌的病人，62岁，因呼吸困难入院，检查之后发现这位病人疑似患有乳腺癌，右胸有一个形状不规则、边界模糊的肿块，影像检查暂时没有发现淋巴结转移。

    这病人还在科室里，张萱琳给病人申请了肿瘤科会诊，肿瘤科的医生说看样子八九不离十，是恶性肿瘤，建议是行根治性手术切除病灶，根据病理活检的结果来制定后续的放化疗方案，并说希望往尽快进行，趁现在还没有转移的表现。

    但是病人的慢阻肺是晚期，体质极弱，基本上做不了手术，张萱琳担心她过不了麻醉那关。

    然而不做手术又不行，肿瘤科医生的意见很关键，乳腺癌容易发生淋巴结转移，不抓紧时间治疗恐延误最佳治疗时机。

    调理好身体之后去做手术的话，张萱琳又觉得要考虑一个值不值得折腾的问题。

    慢阻肺到晚期，除了换肺，没有别的根治手段，但肺源稀缺，基本上没法指望，而且那种手术风险更大。可以说那病人已经到了接近生死存亡的阶段，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再去管一个可能要好几年才会长大一丁点的肿瘤呢？

    但张萱琳作为个人的考虑不能出现在PPT里，甚至不能透露出半分。当医生就是不管正常人觉得有没有价值，总之病人在科室里说要治，必须要给她治。

    她现在的想法是先在呼吸内科治疗，稳定肺部的情况，再行肿瘤治疗。肿瘤部位可进行穿刺活检，确定性质，病人条件宽裕的话还可做基因检测，看有无靶向药。

    慢阻肺的诊疗方案是张萱琳的PPT里的主要内容。怎么同时兼顾患者的乳腺癌治疗，是需要讨论的方面，张萱琳只做了三页相关内容，列了她认为可行的方案，其余的想听听主任和师兄师姐的意见。

    她还问了肿瘤科来会诊那位老师有没有空，想把那位老师也请过来一起讨论。

    张萱琳埋头苦干，全身心投入，查了一堆相关文献，做了五六页的笔记。做PPT时又聚精会神地排版，冥思苦想设计更多诊疗方案，并与她已经用过的诊疗方案作比较。

    待肩颈的酸痛到达无法忍耐的程度，张萱琳慢慢转头活动一下脖子，看向前上方时，发现墙上的挂钟已经走了俩小时。

    张萱琳一惊，往前一看，阅览室已经空了许多。

    又扭头一看，看见坐在她旁边的向珩正安静地看书。

    张萱琳小声喃喃道：“这么久了吗？”

    向珩抬起头，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扭头迎着她略带惊疑的目光 ，说：“嗯，累了吧？你一工作起来都不带动弹的，全神贯注两个多小时，好厉害。”

    张萱琳看着向珩，有点恍惚，他们像还在念大学。

    像是一起窝在图书馆里备战期末考。

    每一本课本都十公分厚，每个人都抱着两三本这么厚的书，每个人都是一坐在自习室里就开始闷头看书，一本书里红红绿绿蓝蓝黑黑，全是划的重点和记的笔记。

    把书本硬塞进脑子里，整个脑袋昏沉到极点时，抬起头，晃神几秒，再问一起来复习的同学要不要去饭堂吃饭。

    那段时光，经历时并不觉得美好，她很适合学习，但不喜欢考试，不喜欢一天到晚背诵一些她没多大兴趣的专业知识。

    然而此刻她再回想，却领略到其中似乎存在有意思的地方。

    一个无忧无虑只管学习的时期，一个无忧无虑只管专心工作的上午。

    其实对她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她不是想什么都不做的那一类人。

    她是想能够专心只做一件事的人。

    而在她专心的时候有人同样专心地陪伴她，这仿佛是一种礼物，给她一种正和别人并肩作战的错觉。

    他们不是在同一场战役中拼命，却能背靠背，获得精神上的帮扶。

    张萱琳在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了可以一起学习的朋友。

    不是大家都不学习，而是大家都太忙了，几乎碰不到一起，不是这个值了夜班要休息，就是那个要在假日值班，不是这个要跟手术没空，就是那个要跟着老师去外地听课。

    往年一同在学校奋斗的同学们，无论是否考研，此刻皆是在医院最底层奋斗的小菜鸟，都忙得不可开交，连在微信上集体聊天，都时刻有人掉线去干活。

    而不在医院一线工作的同学们，又不再需要学习，除了一同出去吃吃喝喝，没有别的理由和他们一同外出。

    慢慢地，大家的联系就没那么多了。

    都在忙自己的事，都在构建人生的关键时刻，自顾不暇。

    向珩一直看着张萱琳，察觉到张萱琳眼神的细微变化，也一直保持着笑，小声问：“肚子饿了吗？”

    已经快到中午一点了。

    张萱琳是早上快八点吃的早餐，早就什么都不剩了。

    肠鸣音适时响起，咕咕两声。不明显，但正好被向珩听见。

    向珩点头道：“知道了，的确是饿了，出去吃个饭再用功？还是吃了饭就回家午休？”

    张萱琳讪讪地小声说：“我有午休的习惯。”

    “好，那收拾东西吧，吃完午饭我送你回家。”

    两人收拾好东西走出阅览室，向珩问：“这回让我请你吧？”

    张萱琳拒绝道：“不行，我请，说好了，你给我送小蛋糕，我请你吃饭，算是还人情的，你别想太多。我带你去吃一家我最爱的餐馆。”

    向珩忽略张萱琳说的前半段内容，只道：“好呀，是什么餐馆？”

    “沙县小吃。”

    向珩笑笑，说：“嗯，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近，从图书馆门口走路过去大概五分钟。”

    张萱琳一乐，找到了同僚似的，“我说的就是那一家。你知道啊？之前去过？”

    向珩哼地笑一声，骄傲说道：“我念大学的时候也常吃沙县小吃，你别拿我当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

    张萱琳挑眉，说：“这有点出乎我意料了，难道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念大学的时候也要自己打工挣钱的。”

    “你开店的钱是自己攒的吗？”

    “嗯，我和朋友合伙开，我和他都攒了钱，加上双方父母也各自资助了三万，然后就开店了。启动资金很要紧，但不算是特别多，能负担得起。接下来，我们小店的后续经营还需要努力。”

    “努力？”张萱琳用一种“你这个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悠的人居然也知道要努力经营自己的店？”的眼神瞅着向珩。

    向珩连忙澄清：“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间我都在店里待着的！”

    张萱琳无所谓地笑笑，“那就好。”

    “你担心我的店会倒闭吗？”

    张萱琳耸肩道：“不是担心，我是觉得那会成为现实。”

    向珩无奈道：“请不要咒我的小店……”

    “好吧，那我给它最好的祝愿，希望它长命百岁，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