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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以真心做交换

    院长和副院长到科室里来是寻常事,张萱琳对此毫不意外。

    张萱琳所在的呼吸内科是这间老医院的明星科室,只因现任的院长和副院长原本都当过这个科室的主任,可以说他们都是从这个科室出去的。

    一个科室出了两个院长,就是院长们不表态,别的人也会暗地里高看这个科室一眼。

    何况院长们还总是惦记着呼吸内科。

    每周三都有院长大查房,别的科室院长不一定过去,但呼吸内科,院长是一定会来的。

    两位院长都会来。

    甚至有时来得早了,还会主持科室的早交班。

    且院长们每周会出一次呼吸内科的门诊,现在科室里也有他们收的病人。

    医院事务繁多,张萱琳每次看到院长们兢兢业业地出门诊、查房、和病人聊天,都觉得人家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这精力和这觉悟,成功的概率就比一般人,例如她这种没有志气的人,要高上百倍。

    科室里出现病人在输液过程中突发心梗的情况,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因为只能说大概率与输液无关,不能完全保证。

    诱发心梗的因素太多,任何身体内环境的变化都有可能诱发,同样的情况,前一天没事,后一天或许就有事了,谁也说不准。而大多数病人家属不理解这一层,拿病人在科室里发病一事问责。

    一有家属问责,责任几乎都是要落在科室头上的了。

    张萱琳猜最终这位病人的医药费是科室出,然后负责病人的医生方媛媛要被扣一点奖金。

    类似的倒霉事不算少见,医生们几乎都已经能够卑微地吃下这种哑巴亏了。

    这天院长没露面,来主持大局的是副院长。

    科室里的医生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是陈康仁,另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是副院长。估计是副院长小组中的医生和她说了这件事,她才赶过来处理。

    副院长同家属商量:“转院可以,你们联系了医院吗?”

    家属点头,说:“联系了医大附院心内科,说是有床位。但是他们说要你们医院用救护车送过去。”

    副院长一听就皱眉,“按照规定应该是他们派车过来接,这病人相当于是他们急诊收治的病人嘛,怎么可能是由我们送过去呢?你们稍等一下,我联系他们。”

    通过用药,病人的情况其实已经稳定下来了,正躺在床上吸氧,床边是硝酸甘油的注射泵。

    这一次的危机差不多解除了,转院是正常的做法,家属应该是希望病人转去附院做后续的手术治疗。

    副院长联系了附院的心内科主任,让他联系救护车。

    那位心内科主任却好像不太乐意或者是正在忙,没空为一个病人做那么多琐碎事,还是请副院长自己直接联系急诊室派车。

    副院长挂了电话就怒火中烧,顾不上病人和家属在场,咬着牙就数落附院的心内科主任:“还跟我摆谱,到底是谁的病人啊……”

    张萱琳在附院规培时去过心内科,待了一个多月,那里的主任医术高明,但是不怎么爱管琐碎事,副院长不应该找他。

    副院长又给附院的急诊室打电话,说明事情缘由,让他们科室派车来接病人。

    急诊室接电话的是一个小护士,拿不定主意,又去找医生。副院长眉头紧锁地等着电话那边的人折腾。

    副院长是一位短发的时髦女性,张萱琳挺喜欢她。

    张萱琳来得晚,没有和副院长共事过。听科室里的师兄师姐说,副院长向来是穿最漂亮的衣服,办最利落的事,往科室里这么一站,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不过脾气有点急就是了。

    张萱琳来到科室里后,时常可见副院长风风火火地从走廊经过,并且一边走一边数落身边的小医生小护士。

    她有点害怕被副院长数落,因而不怎么敢和副院长搭话。

    陈康仁已经和病人家属沟通过病情了,但家属还是再问了一遍副院长。

    副院长刚一放下手机,家属就凑过去问:“请问我妈妈为什么会发病?和输液有关吗?是因为输液才引起的心梗吗?”

    副院长解释道:“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病人的心梗是因为冠状动脉堵塞引起的心肌痉挛,这你也知道的,病人不是第一次发病。但是诱发心梗的因素非常多,外因有,内因也有,可能是一堵上百分之八十,心肌一缺血就痉挛,也可能是堵了百分之八十五,但是心肌反应慢,过了一段时间才达到痉挛的程度,这都看个人体质,我们很难判断病人属于哪一种……”

    张萱琳还抱着病历夹在一旁待命,方媛媛过来给了她一个眼色,让她跟着走,张萱琳便跟着方媛媛离开了病床。

    这时才发现走廊里的病人已经差不多都离开了,一眼望去都是空床和空椅子。

    “折腾了这么久吗?”张萱琳诧异道。

    “是呀,再不去吃饭,饭堂都要收摊了。”方媛媛没什么力气地回答道。

    之后张萱琳和方媛媛一同去饭堂吃饭。两人不做什么交谈,太累了。

    对情况心知肚明的两人,一起谈论共同经历的压在她们身上的事情,只会让她们觉得更累。所以她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开口。

    中午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副院长还在打电话。

    副院长一边手叉腰,一边手拿着手机,大声和对方理论:“这个可是心梗的病人!你也知道是耽误不得的!要是病人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你负责吗!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

    “我不管你的司机怎么样,医院的医护人员就是要以救治病人为最优先的事,你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

    看来是进入了扯皮阶段。

    出车是亏本买卖,哪怕病人最后肯付出车的钱,也亏。

    这边医院是送走病人的,并且很大可能要给病人免医药费,故不愿意出车,不愿意再多亏一点钱。那边医院是接病人到心内科的,用急诊的车接,急诊科却不一定能将钱收回去,白白为别的科室做嫁衣。

    张萱琳和方媛媛去换上白大褂,出来后,看见副院长已经讲完电话了。

    副院长正支着食指点手机并低声骂道:“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

    方媛媛去问副院长:“章院,联系到车了吗?”

    副院长仍在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联系到了,等会儿就过来,你们在科室里等着,给病人帮忙一下,手续都提前办好了。”

    方媛媛应道:“诶,好的。章院先去吃饭午休吧,辛苦章院了。”

    副院长抬头朝方媛媛笑笑,摆手说:“没事。我去吃饭了。”

    副院长那么一吩咐,方媛媛和张萱琳都不敢午休了,就在办公室里等。

    等了半小时,陈康仁来了,在办公室门口探身朝里说:“你们记得把病人的病历复印一下,到时候给病人带着去附院。”

    方媛媛应道:“已经写好又复印好了。”

    陈康仁问:“他们派医生跟车吗?”

    “不清楚,刚才章院没有说。”

    “那你们到时候看情况再决定吧。”

    “好,”方媛媛压低声音打听,“主任,家属有没有闹?”

    陈康仁也压低声音说:“还好。”

    “要赔钱吗?”

    “章院给她减了一半钱,不算太多,科室担下了。”

    方媛媛咧嘴笑笑,用更低的声音说:“那就好。”

    陈康仁下班去休息了,方媛媛松一口气了,与整件事都关联不大的张萱琳继续面无表情陪着等。

    年纪小资历浅的医生就是要出现在各种突发事情现场帮着处理一切麻烦,张萱琳也习惯了。低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张萱琳用力眨眨眼,驱散眼前的薄泪,慢腾腾地敲键盘写病历。

    护士站在两点多时接到医院急诊科打来的电话,说是附院的车到了,就停在急诊门口,让呼吸内科将病人推下去。

    于是方媛媛和张萱琳两个医生,加上科室里的一个护士,再加病人的两位家属,一起推着病床和注射泵,将病人推到急诊室门口。

    附院派来的车里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小护士。张萱琳一看就暗暗翻了个白眼,附院真是抠门,摆明了要她们科室派医生跟车。

    张萱琳和方媛媛对视一下,皆给了对方一个苦笑,而后认命地上了车。

    去到附院,也没有心内科的医生下来接病人,只好由方媛媛张萱琳以及病人家属将病人推到心内科。

    幸好张萱琳在附院的规培没有结束太久,她认得路,带领着大家去到了住院楼十七楼的心内科病区,并熟门熟路地去医生办公室找她认得的师兄师姐接病人。

    而后是一系列的交接病人事务,方媛媛向心内科医生说明病人在她手下的一切诊治经过,病人和家属也不断地加入到谈话中,又帮忙安置病人,又要等心内科医生开医嘱,等护士配好药给病人输上液,并将从呼吸内科带过来的输液泵解下来还给方媛媛。

    一顿折腾下来,几个小时过去了。

    张萱琳是在觉得肚子有点饿的时刻才猛然想起她和向珩约了要吃晚饭,连忙拿出手机看时间,幸好还没有到她的下班时间。

    张萱琳给向珩发微信,“我要送病人去附院,看情况没办法在下班时间前回到医院,你别等我,先去吃饭,我们明晚再约。”

    向珩如往常一般迅速回复,“张医生工作辛苦了。”

    他没有提到晚饭的事,但张萱琳以为他的回复就代表着他知晓了,也算是答应了。

    方媛媛和张萱琳在差不多六点的时候才从附院的心内科离开,两人都脱下了白大褂,团成一团抱在手里,方媛媛的另一边手还提着一个输液泵。

    她们是坐着附院的救护车过来的,人家不可能再将她们送回去,她们只能自力更生。

    张萱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方媛媛小声嘀咕:“车费大概是不能报销的了……”

    张萱琳向司机报地址:“师傅,麻烦去第二人民医院正门。”又压低声音同方媛媛说,“拿了发票试试嘛,给主任,让他帮着一起去报销。”

    方媛媛摇摇头:“主任最近又没有去哪里出差,财务科那些抠门的人是绝对不会给报的。”

    “是吗?我还没有做过报销,医院卡得这么紧的吗?”

    “嗯,卡得很紧,天天都说缺钱,好像我们提报销是打劫他们的钱似的,一份报销能打回来三遍。所以像这些小钱,我们一般都自己掏了。”方媛媛撇撇嘴,小声说,“所有病人都说去医院花费多,但是医院没钱,医生也没钱,钱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张萱琳苦笑着轻叹一口气,不说话。

    路上堵车,走走停停,张萱琳甚至在车里睡了一觉,才回到医院。

    短暂的睡眠无法驱赶疲倦,反而使得支撑自己的力量松懈,体内的疲倦感更加明显,张萱琳觉得四肢都累软了,头脑一派昏蒙,动作无力又懒散地挪动位置下车。

    第一眼就看见高挂在门诊楼的几个发亮的大字,张萱琳心里只道一件送病人转院的小事竟然忙了这么久。

    她跟在方媛媛身后,从路边往医院大门走去,还没走两步,就停住了。

    这时是傍晚的终点,天上全是蓝紫色的层云,夕照只剩下遥远天边的一抹橙红微光。

    人间已被沉稳的昏黄路灯占领。

    医院门口一左一右挂着两盏小灯,不甚光明。

    可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半隐入昏暗中,和天光正好时一样地站在门边等她,一样地露出能够和艳烈阳光那般灿烂的笑迎着她,像是与她久别重逢,又像是与她不曾分离。

    她很累,可是心里却在不知疲倦毫无限度地涌现着某种带着酸楚与痛感的古怪滋味。

    是否人在极度劳累之后,更加容易动摇,更加容易被征服。

    更加渴望得到一处休憩之地。

    张萱琳动作僵硬地挪着脚步,逐渐偏离了路线,与前面的方媛媛渐离渐远,与向珩越来越近。

    想得到他人的真心,只能以自己的真心做交换。

    向珩已经将他的真心交到她的手里了。

    一切只等待她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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