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平的话一出，帐内瞬间鸦雀无声。
“在这种时候，不要粮草却要人质？”贺清疑心道，“这有点奇怪。还有，人质送过去了，他们真的会平安归还吗？”
“那可不敢保证。我听说，怀臾有一种逼供的酷刑，是把人掏空了，往里面塞老鼠，然后放在火上烤，知道受刑者把所有的真相都吐露出来。”韩文嗣满脸紧张，“如果真的去了，会不会也遭遇这种待遇啊？”
贺清本胃里翻江倒海，听他说的话，简直要吐出来。
纪平悄悄把头探向从一开始就面色不佳的贺清，问：“贺清，你不舒服吗？”
就只是在戴德来的时候和他出去到外面看了看，居然就在那时受凉了，一直到现在，贺清都在忍受腹痛的折磨。
在京城的时候也没脆弱到这个程度啊！
不过，好在贺清在走那一趟时，已经把成功撤离山谷后的路线都规划得差不多了。
白檀山谷开口朝东，正东是渔阳郡和右北平郡的分界——濡水河的干流。
而离白檀山最近的聚落，则是南部滑盐县。怀臾人离开白檀山后，必然要找个地方落脚，他们的最佳选择就是滑盐。
所以贺清的计划就是，率军出山后，立刻转向东南劫持怀臾军，把他们一路逼到早已冰封的濡水河，再凭借莽原军对平原河流的熟悉与他们展开水战。
只是，以现在军队的状态，要做到这点还是有点不容易。
贺清叹了口气，如果援军能早一点到就好了。
“你就别吓唬大家了，这寒冬腊月的上哪找老鼠去？”周杞说，“那现在谁要去怀臾那边做人质？”
帐内没人说话。
“韩大人，你不是一直抱怨，老说陛下不给你机会报效莽原吗？现在机会来了，你要不要去？”周杞开始调侃韩文嗣。
韩文嗣并不理睬他，只是目视前方说：“此事需谨慎。”
“那要不我们抽签来决定吧，谁抽中长签就去，这样更公平。”怕被认为不想前去怀臾而找借口所以连自己生病也不敢提，贺清只能这样提议。
“我觉得可以。”纪平附和说。
趁着韩文嗣去拿签子，纪平在整理衣服的同时，贺清走到周杞身边，悄声说：“周大人，我想了想你那天和我说的话。”
贺清对于自己那天因为先和韩文嗣谈过，而没好意思答应周杞的结盟略有后悔，毕竟凭她对韩文嗣这个人的了解，一旦出了什么事，韩文嗣一定是第一个抛弃她的。尤其在和戴德聊过后，她越来越觉得周杞身上的疑团看起来不像真的，反而更像个圈套。
因此，她觉得有必要试一试，仅凭他的反应，估计也能试探出什么来。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贺清说，“我们寒门应该联起手来，不是吗。”
周杞难得认真地歪头看了看她，问：“既然如此，贺清，我能对你说真心话吗？”
“当然。”贺清点点头。
“贺清，你之前拒绝我拒绝得那么干脆，我现在完全不想和你说话哟。”周杞说。
过分真心了！
她当时哪里干脆了！
唯一试探出来的就是，韩文嗣说的不错，这个人心眼确实不大！
“我回来了。”韩文嗣一手拿着签筒掀开帐帘，“我们开始吧。”
“谁抽到就谁去吗？”纪平问，一手指了指贺清，“她脸色现在就白成那样了，如果真的去了敌营，恐怕都活不到两个时辰后吧？”
“这可是她自己提议的，反悔可不好。”韩文嗣说。
“为什么会有五只签？”贺清问。
“我没数错，本来就是五个人啊。”韩文嗣往身后瞥了一眼，“一直在那边不说话的那位副将也算是高层啊。”
大家纷纷朝韩文嗣身后看去，和平时一样一言不发的萧言霜抬起头，说：“属下不会逃避责任的。”
五个人依次从签筒里抽出一只签。
平时热闹的军帐此时分外安静，每个人都在心中默念着不要抽到自己。
伸手拿过签筒里剩下的最后一直签，贺清此刻浑身上下都难受。她握着签子的手微微发抖，轻轻展开，忍不住吸了口气。
“我没抽到长签。签子在谁哪？”纪平四处张望，最终目光落在了贺清身上。
贺清捏起手里那根签，只见她手里的那只签比别人手中的都长了一截。
“签子在我这。”贺清说话时的嗓音都颤颤巍巍的。
坏事一定会发生自己身上，贺清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五分之一的可能，这得运气差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这么一个病秧子抽到长签啊。
贺清内心再复杂，也只能叹气。
“那好吧，我去。”她说。
“唉，真是上天不开眼。”韩文嗣摇头叹气，“贺姑娘，你路上小心，我们会记得你的。”
怎么说得好像她要去送死了一样！
虽然好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跟去送死也差不多了……
“萧大人，”贺清把萧言霜叫到身边，“我不在的这段时候把军队里的事情交给你，假如我万一没法从怀臾回来，你千万不要让，那两个人，”她指了指韩文嗣和周杞，“去碰军务。”
“属下遵命。还请姑娘一路小心。”萧言霜说。
贺清点了点头，站起身的瞬间都有些摇摇晃晃。
“贺姑娘，要韩某用麻绳帮你绑起来吗？”韩文嗣问，“韩某在青州老家的时候绑过螃蟹，手艺应该还不错。”
贺清：“……韩大人，你站哪边的啊？”
如果不是了解他，贺清真要怀疑他就是怀臾人派来的奸细！
“说到螃蟹，青州的大闸蟹确实不错，但是要配对料酒……”纪平也浮想联翩，“啊不对，现在好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间。”
贺清突然注意到，就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同时，站在对面的周杞一反常态的安静。
“韩文嗣。”一旁的周杞突然发话，“刚才抽签的时候，你又出千了是吧？”
帐内的骚动突然停止，大家又安静了下来等着听他说话。
“我什么时候出千了？”韩文嗣伸出双手给大家看，显示自己清白，“周杞，你讨厌我也有一个限度，不要污蔑我！”
周杞直接拿起签筒，伸进去一根手指在筒壁上按了按，再展开手指，贺清便惊讶地发现签筒被粘在了他的手指上，虽然只是一瞬便因为沉重而脱落了。
“你刚才拿的那根签就是在这个位置。”周杞把签筒往桌子上一丢，叉起双手直视着韩文嗣，“酒楼的常用伎俩。秋试的时候就作弊，现在这种时候又作弊？真有你的，老韩。”
韩文嗣脸色阴晴变化，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他咬了咬牙，说：“周大人，签都已经抽完了，所有人都看到着贺清从那个签筒里抽出最长签，你是要强迫我替她去吗？”
“我可没非要你去。”周杞不紧不慢地说，“公平起见，再抽一次吧。”他转头看了看纪平，“纪大人，这次你来准备签筒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贺清总觉得，似乎周杞还挺信任纪平的啊。
纪平拿来准备好的签筒，重新放在了小桌上。
“来吧。”纪平说。
贺清又是最后一个抽出剩下的那支长签的。她把签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
这一次，签子没有上次长。
“属下没有抽中长签。”萧言霜说，不禁朝贺清投来担忧的眼神。
“我也没有抽中。”贺清举起手里的签子向众人示意。
“短签。”韩文嗣明显心情不悦，抬头给大家看了看手里的签子，然后转头看向纪平。
“我也是短签。”纪平说。
既然这样的话，那这次抽中长签的是……
周杞张开手掌低头看了一眼，差点忍不住骂娘。
“周大人抽中了。”韩文嗣的语调变得冷冷的，“真是恭喜周大人了，你这么追求公平正义，就收拾下赶紧过去吧。”
“……”眼下的结果让贺清有点意想不到，“那要么还是我去吧。”
“……你还是养你的病吧。”周杞把签子扔到小桌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我可要过去了。”
“走好。”韩文嗣说。
周杞回自己的营帐去收拾东西。他的背影刚一消失，韩文嗣就往地上“呸”了一声。
“活该，这就叫自己挖坑自己跳。”韩文嗣恶狠狠地说。
“老韩，早就告诉你低调点了。”纪平手里把玩着自己的发尖看着韩文嗣，低声说，“知道自己的成绩是怎么来的，就夹着尾巴做人，别老到处炫耀自己懂得多考试厉害。”
“你真信了他？我本来就考试厉害。”韩文嗣明显还在生气，“我真不敢相信，居然有这种人，自己不老老实实待着自己的庶民位子上，非要跑过来跟我们抢资源，抢名次，抢陛下的宠爱，抢走属于我们的一切。看他把自己作的，他要是还能从怀臾人那边回来，算他厉害。”
他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啐了一声，愤愤道：“庶民就应该有个庶民的样子。我最讨厌这种不老实本分的人！”
萧言霜看向面露忧色的贺清，问：“姑娘刚逃过一劫，现在在担忧什么？”
“萧大人，你不觉得这个抽签的结果，有些戏剧性吗？”贺清疑惑地问，“让我对他有些怀疑。”
萧言霜沉思半晌，问：“姑娘是担心，他和怀臾人勾结，所以自己想去怀臾人那里，趁机把我们这边的情况透露给他们？”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吧？”贺清说。
“不过，签筒是纪大人准备的，应该只是巧合。”萧言霜说。
贺清想想也是，摇摇头。
“麻烦萧大人帮我告知士兵们做好撤离准备。”贺清咳嗽两声，“我可能得去休息一下，等周杞一到怀臾军营，我们就走。”
贺清刚踏出营帐，就被一个人拉了过去。
贺清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问：“你怎么还在这？”
周杞示意她噤声，把她拉到一旁，把一样东西递到她手中。
手心沉甸甸的，贺清低头一看，是那块将军令牌。
“贺清，这块牌子还是交还给你吧吧。”周杞说。
“你干嘛偷我的牌子？”贺清问。
“我可没偷。”周杞不满，“是你自己没看好，掉在地上，还不许我捡了？总之，我如果出事的话，你要派人救我。”他小声说道。
贺清指了指自己：“我？你怎么不让他们救你？”
虽然其实知道他和韩文嗣的关系不那么好，但是她和他也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吧？
周杞耸耸肩，说：“你不懂。你快发誓，发誓来救我。”
看来，他很担心自己会遇到不测啊。
“我发誓，你出了事，我肯定救你。”贺清伸出四指，“否则我就是小狗。”
周杞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能真诚点吗？”
她不是不真诚。她只是胆子小！
不过，刚才还真得谢谢他站出来说话，她才能躲过被送去敌营做人质的命运。想到这，贺清坚定了一些：“我发誓，我肯定救你，否则我就……天打雷劈，这样可以吗？”
“否则你就永远做不了大将军。”周杞说。
还是他狠！
贺清按他说的发了誓，周杞这才满意。
“唉。”周杞临走前还是和平日一样唠叨，“那块牌子很重要的，你可别让人抢走啊。”
贺清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拐过弯去，消失在白雪茫茫中。大雪被风吹起又落下，掩盖了周杞留下的足迹，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出现过一样。
贺清心头忽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应该还会……再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