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拿着诗集在看，秋末在阴凉处被微风吹得摇摇欲坠。
她敏锐感觉到他们之间意识缝隙的宽度，但这是第一个愿意靠近她并与之为友的男子。即便是有缝隙，她相信也可以将其填平。她心想。
风渐大，几颗松果掉在身上，有一只松鼠在树上跳动，他合上书，眼神犀利地找出来指给她看。
小松鼠灵敏机警地在枝叶后面探头探脑，随后沿着树枝跨过几棵大树，到远处去了。
她欣喜异常，像个孩童般小心翼翼，又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松鼠，小时候在山里看见被踩落的松果，松子壳，有时静待很久想等它们出来，结果都是败兴而归；子初，真是奇遇。”
子初稍微有些得意：“这在我们学校是非常常见，我开始来的时候也十分吃惊，后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在这样的学校上学会很幸福。”
“是的，只是学业压力有些大。”他将书装进书包，起身说：“现在太阳有些弱了，我们再逛逛吧。”
兜转几圈后，骑行去云湖，沿着堤岸走走停停，他们在人群中或并排或前后靠近走着。中途休息，她找到一个船舫，点了两杯绿茶，一些点心。百无聊赖地看着湖面，他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她看着他：“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像这样四处走走停停，或许继续求学之类，又或者什么都不做，但不会停止学习。
人是需要持续不断地学习和吸收，这种学习的效用绝不纯粹是赚钱生存，更多在于如何通过不断地学习安定自己的内心。
我如今在工作上已无学习的欲望和方向，不想在无尽的算式数字里消磨此生。这几年持续工作有一些积蓄，维持几年没有很大问题。”
子初听后笑着感叹：“我是永远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秋末听后心中有些不悦，还夹杂着不甘。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到中午杉树下形成的那块缝隙又加宽了。
两人开始讲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船外白鸟衔鱼。
*
夜晚子初找到一家酒楼，排很长队，人声鼎沸中，吃了一些当地的特色菜。与他人凑在一张八仙桌上，她有些不悦，胡乱吃了几口。
她不喜欢人多处，只想两个人坐坐，讲讲话，无外人干扰，吃什么都无所谓。
快速从人群中出来后，云湖边漫步，凉风习习，她穿起了风衣，提议乘船夜游。
湖边找到一条小船，中年女人撑竿，慢慢悠悠往中间划去。
小船轻微晃动向前，湖上夜色冰凉，灯光微弱照在湖面，水面漆黑如渊，冷冷戚戚。
离岸越远，她心中的不安越多。
子初反而有些兴奋：“小时候在洹江边，去县里都要坐船横渡，后来修了桥，就没有再坐过了，平时在学校，也不会专门跑来这边乘船。”
她没有回应，身体慢慢向中间靠，默默抓紧他的胳膊说：“这算是成年后第一次乘船。”
子初察觉到她的紧张，打趣道：“开始兴致勃勃，如今在湖中却害怕起来了。”
她没有松手，催着船家快点靠岸。
上岸后子初送她去住处，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坡道，到达民宿。
前台男孩依旧在昏黄的灯下阅读，低沉的音乐萦绕在四处。民宿一楼有茶坊和酒坊，她提议一起喝一杯，消消寒气，压压惊。
她让他在房间小坐，去楼下拿了一瓶酒，两个杯子。
进房时，见他正准备帮她收拾，有些不好意思：“暂时不用麻烦，这个房间很小，我的物品有些多。”
子初顺势放手轻笑：“一般出行好像都要精简行装。”
她摇摇头，看着他：“书籍、食物、茶叶、水、笔记.....这些都是必需品，不过我有时候喜欢将一些弄乱，再定期整理归置。”
随后脱下风衣，倒了两杯酒，推开阳台，一起站在夜色中。
月光明净，露色凝重，香气清淡，楼下若影若现响着低沉的民谣。秋末看着他站在桂枝旁边，爽朗的面庞，清雅迷人。
他说：“这里真安静啊。”
她回：“今夜月色真美。”
觥筹交错，有些微醺，谈笑间不小心将酒洒在他的白衬衫上，一小块红色，瞬时印贴在身上，迅速扩大。
她让他去清洗，自己对着月亮又喝了几杯。
深沉的夜色引来她孤独的过往，皎洁的残月勾起她内心的火焰，她如月，乘船在漆黑无际的深渊，摇摇晃晃。
望着露台上子初酒杯里剩余的酒，她有些迷离混乱。
不知多久过去，子初将衣服清洗干净，回到露台，他们又一起喝了几杯。
她一直盯着白衬衫上残留下印记，像一朵冰冻后的荼蘼花。
他双脸微红：“我该离开了。”
她突然靠在他身上哭泣，抱着他不语。
他轻轻安抚、亲吻......衣服一件一件脱落，热气升腾。
身体彼此交融时，秋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真实、稳固。她感到身体和心里的空洞，他们之间的缝隙，终于被填满......
整夜她睡得很沉，没有梦，温暖的身躯包裹着她，仿佛置身春日暖阳之中。
这是她的第一次。
*
清晨醒来，感到身体被重物压迫，发现原来有只手搭在身上。掀起被褥一角，看见他清俊的脸庞，正呼吸均匀有致。她莫名流下泪来，第一次感到早晨如此让人留恋。
手机响，子初醒来，起身去看，无意间瞥见床单上的血污，有些不知所措。回身抱着她说：“对不起，我昨夜喝太多了。”
她靠在他怀中，抚摸着红润坚硬的胸膛，这是常年锻炼遗留下的痕迹。
“子初，昨夜那些酒并未让我沉醉迷失，不用说对不起，你我都是成年人，相反我要感谢你，昨夜我睡得很好，一年多从来没有这么好。”
他无声抱着她，相互没有说话。
楼下那妇人清扫落花的声音传来，她轻声说：“临州是个好地方，那天刚到时，我还有点介意它拥堵、嘈杂的气味，现在却觉得在此长住也未尝不好，这样我们可以时常见面来往，一起看看花喝喝茶，这是第一个我想驻留的城市。”
“秋末，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他放开她翻过身去平躺着。
“还记得高中第一次在班上看见你，感觉你像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手里拿着各种书和杂志。
我暗地里看着书的封面不断变换，心想理科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孩子，不断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偶然从父母那里听说你家里的事，他们说你成长得很艰难，高考结束后，默默要了你的联系方式。
一来一往，渐渐发觉你精神世界丰富而强大，你好像不是和我们一个时代的人，我只能远远的跟随你。
你可懂我的意思，我愿跟随你，但我们之间应该要有距离。”
头顶传来这一长段话让她面色发凉，坐起身来，看着他：“你说的这些在我这里已经成了过往；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成长、家庭、出身，唯一可左右的只有我自己，这方面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
你不能以我无法决定的事情来拒绝我。
你说我和你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我现在的心告诉我，要和你在一起，而我们现在就实实在在地在一起，而且我希望每天醒来都可以看见你。”说完主动握住他的手，双眼充满期待。
子初没有回应，她看见他褶皱的眉眼。继续说：“你可知昨晚我说今夜月色真美的含义。
夏目漱石《我是猫》这本小说里，男主是英文教师，一位学生将I love you 翻译成我爱你，他说不符合含蓄的美感，应该翻译成今夜月色真美才合适。
我现在亲手揭开这层委婉的面纱，直白地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意。”
他听后面部有些动容：“一个很美的故事，我丝毫不知，我看这类书很少。只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没有这种情感，昨晚只是个意外。”
她语态坚决：“你可真实地察觉过自己的心。我们之间从网上聊天、书信、见面，直到我们昨晚在一起，我不觉得我们相距遥远。
我们年纪并没有相差，你其实从未了解过我，你看到的是那个在和你持续写信的我，你父母或者别人口中我的出身。
我们其实并未真正相处过，既然有一定精神基础，为什么不试着走进现实看一看呢。”
“父母在家里给我在找对象，往家庭相适、工作稳定方向行动。
其实我在临州，现在也有一个女友，只是父母不同意我找外地女友。”他语气低沉，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秋末听后神色暗淡，半晌后问：“你们是否相爱，是否契合。”
“她是一个学画画的女孩，单纯、简单、阳光，喜欢吃甜食，看剧，四处玩，和她在一起虽然无法聊以精神，却感觉很轻松，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也不知道两个人之间达到怎样的程度才叫爱。”
秋末没有说话，在他讲出这些时，她便知道那是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女子，他们之间并没有爱。子初在情感里是一个迷路之人。
她想给他指路，但发现他一直在避开，她也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算不算爱，其中有多少是冲动......或许自己与那个女孩在他心里是没有区别的。
心底沉痛的凉意袭来，似乎孤身一人回到昨晚的小舟上。
她双眼静静地看着他，慢慢躺下，靠近他，手抚摸着他的脸，真诚地说：“我们再做一次吧，暂时不去想那些事，此刻我需要你。”
这一次，他们彼此清醒，她主动，似乎要将他揉碎了放进身体里带走。他努力迎合着她的需求。
“秋末，你现在像个沉迷游戏的女童。”
她笑得很清脆，她心里的女童早已死去。
子初离开时，接近中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将她的物品一一收拾归置好，叫了餐。
“我必须离开了，下午有面试。”
秋末倚靠在床头默默看着他。
他问：“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她勉强笑了笑：“当然，从前是，现在是。”
“那么我走了，秋末，再见。”
“再见，子初。”
随着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心像是被撕裂开，心头血如潮水般喷涌......
她在房间里放声大哭，将他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打乱，直到疲惫无力后睡去，像个任性的女童。
她知道，他们再无见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