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从京城去青田,再从青田回京城,就算是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十日。沈涤一路上披星戴月,终于在第十日太阳落山之时回到京城。

    左进在城门处等他,见到人后立刻悄悄将人到祁王府。

    因为彻底得罪杨思忠和杨氏一族,出发的时候,祁王担心路上凶险,让他对外宣称是卧病在床,连柳月明都没说。

    他刚回京就要来祁王府,是因为去青田的路上经过会稽郡时,偶然听到的关于顾怀宁的消息。

    谁知他刚到没多久,柳月明就来了。

    她一身墨绿,夹杂风雪,进门就拉着祁王妃要酒喝,沧桑扑面而来。

    沈涤躲在暗处,听她说“珍珠发簪”。

    孙府和顾府联姻之事,他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听说。经过这一次,京中世家大族权势重新洗牌,杨府势力渐衰,各大家族皆蠢蠢欲动。顾府虽是外来户,但有会稽顾氏撑腰,顾怀宁又是家中独子,要看前途无量,早就有很多人惦记。

    孙府走此棋,也在情理之中。

    沈涤得到的关于顾怀宁的消息是,明年三月春闱主考官之职,顾氏家族势在必得。

    他记得恩师说过,当年随官家一起打天下的诸位开国功臣中,有一位谋士姓顾名敏中,论功行赏时宁要良田珠宝,不要一官半职。给他京郊的良田还不要,偏要会稽山里那些贫瘠之地。

    说要开垦荒地,交粮纳税,助官家实现太平盛世。

    官家十分欣赏,高兴之余,将大半个会稽郡赏赐给他。

    顾怀宁虽然不是他这一支的,但却是如今顾氏一族后辈中最聪明的。顾敏中应该是早有谋划,当初才力排众议,送他们姐弟入京。

    和祁王说完这些后,沈涤躲在暗处,看柳月明一杯接一杯,仿佛愁绪剪不断,心里像空了一块,怎么都填不起来。

    祁王见她折腾自己的王妃,实在看不下去,出去陪着一起喝,到最后,三个人都醉了。

    沈涤知道柳月明来祁王府的目的,这些日子他杳无音信,她应该是着急了,只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好像也只有喝醉后,问了句为什么。

    他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将所有心思藏在心里。忧思过度,损心费神,这性格最终会害了她。

    后来他以祁王妃的名义送她回画院,回去的路上,她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车帘将风雪隔在外面,她的脸因为醉酒泛起红晕。沈涤想起那天在周府,他看见谢文蔚冰冷的尸骨躺在满天飞雪之中时,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柳月明。

    他幼年失怙,入京学艺,费尽心机,吃尽苦头走到今天,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偏偏柳月明,这个从天而降的精灵,天天跟着他,经常问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就是这样一个人,驻进他的心里。

    夜深人静,饮酒自醉,沈涤告诉自己,无论这幅身躯,还是灵魂,机关算尽的他,都不配。

    ~~~

    柳月明又一次到画院找沈涤,没想到今天他竟然在。她喜出望外,赵季臻说他生病了,病的很严重,她还一直不相信,现在看着面色是很苍白,应该是真病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沈涤,欲言又止。

    沈涤抬头看见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她这些天功课如何了。

    柳月明不敢告诉他这些日子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自己一页书都没看。但是她也不敢隐瞒,小声嘀咕,说看了些,但是没看懂。

    沈涤接着就问她,哪些没看懂。

    柳月明不高兴了,人家因为担心你的身体,吃不下睡不着,刚见面就问功课,功课,功课……比她高中时候的老师还烦。

    她一直想见沈涤,除了担心他,还想将柳善德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因为柳善德第二天醒来后,无论彭氏怎么问,他都坚称是自己贪杯喝醉了。这个理由不仅彭氏不相信,连柳云深都不相信。

    大家都觉得奇怪,柳善德也不解释,问多了还大发脾气,就连方嬷嬷都在打听,老爷是不是在画院受委屈了。

    柳月明隐约觉得,应该是和杨思忠与顾怀宁有关。

    昨天见了顾怀宁后,她更加确定了。

    只是她想不明白,顾怀宁的意图。

    柳善德和他,同为杨思忠一党。他虽然官职尚浅,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柳善德,一个画师而已,有什么好让顾怀宁惦记的。

    沈涤察觉到她不开心了,放下手中毛笔,“为师前几日身体抱恙,未来得及告知你,也未提前安排你的功课,是为师思虑不周。”

    柳月明诧异,沈涤竟然向她道歉。

    老师给学生道歉这种事,别说是放在大宣朝,就算是放在她那个社会,也没有多少可能发生。

    更何况沈涤现在虽然只是画院艺学,最后可是当朝左相。要不是亲耳听见,柳月明还真不敢相信。

    刚刚,沈涤,真的向她道歉了!

    柳月明瞬间就开心了,不过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彭氏经常说女孩子要矜持,她就迈着小碎步,娇矜矜地来到沈涤身边,帮他研墨。

    听完她说的这件事,沈涤也觉得奇怪。可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

    柳善德不肯说,那就只能去问顾怀宁。

    只是他们同顾怀宁,从前也只在柳月明的生日宴上走近过一些,后来因为属于不同阵营,就没怎么来往。

    最近因为他即将和孙府结亲,去顾府送拜帖的人日渐增多,若是要见顾怀宁,直接去恐怕都见不到。

    再过几日,除夕便至。官家肯定要在紫宸殿大宴群臣,《盛世图》也将收工,沈涤思虑一二,决定到时再找机会。

    眼下最关键的是东宫里的那位。

    沈涤听说他离开后,祁王曾想去东宫探望,被太子拒绝。柳月明也去找过孙三平,也无济于事。

    虽然不是他故意爽约,但毕竟是他辜负了太子,他心中有愧。

    太子虽然没说什么,可沈涤清楚,换作旁人,他的项上人头早就不见了。更何况官家一向多疑,那日可能因为多说了两句,认定太子有谋反之心也难说。

    只是他们师生二人如今连东宫都进不去,如何见到太子。

    沈涤想到李秋笙。

    “月明,你去趟医药局,替为师找下李典药。”

    李典药?柳月明点头,“那我这就去。”

    她离开后,沈涤去找柳善德。柳月明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件事,他决定先去问问柳善德。

    这次回青田,族里有位老人,听说他入了宫廷画院,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柳善德的,还说当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来青田小住过几日。

    沈涤想,即便柳善德什么都不肯说,就当是叙叙旧,替父亲问候一声。

    他到的时候,柳善德刚上完课回来。

    崔岩那家伙,睚眦必报,变本加厉,人家就是旷一天工,请一天假,硬给人家接连安排了三天的课。还找理由说是因为画学生们升级考试时间紧张,要补课。

    柳善德虽然只是宫廷画师,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京城发生如此翻天覆地之事,他多少还是听到了些。

    更何况沈涤失踪那日,他其实是被杨明派人带到杨思忠面前。

    他夹着画册往回走,看见沈涤束手站在门口,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来。

    “善德虽然比令尊年轻几岁,今日就权充一回长辈,唤你贤侄吧。”

    柳善德越过沈涤,推开门,“贤侄请进。”

    沈涤应他,“谢伯父。”

    柳善德邀请沈涤落座,“应该是二十五年前,你父亲在青州为官,我们偶然相识,却像是多年好友,有说不完的话,经常在一起作画论史,成了知音。”

    “后来你爹回到永嘉郡任职,邀请我去做客。再后来你爹战死永嘉城,我也成家立业。”柳善德说完止不住叹息,“十年了,你父亲,走了十年了。”

    十年了,父亲死了十年了,这是沈涤第一次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父亲的故事。

    从不肯轻易落泪的他,此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也就您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佑安替他谢过伯父。”

    “佑安啊,蝼蚁尚且偷生,这世间很多事,都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掌控的。”柳善德沏了杯茶送到沈涤面前,“人应该往前看,过去的就不要再计较。计较多了,反而不好。”

    柳善德是在劝沈涤,杨相既然已经离开朝堂,还是不要继续赶尽杀绝的好。也不要想着替月明来问他,那天究竟去了哪里。

    柳善德希望,那天发生的事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人们只需记得,是顾怀宁送他回府的即可。

    这是他还杨思忠的。

    沈涤却提醒他,“杨思忠已经离开朝堂,贵妃娘娘应该很快就会再度失宠,伯父以为接下来会是谁替她入宫承宠。”

    柳善德心里咯噔一声,宫里时常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他也听到了些。

    “伯父以为官家当真是顾忌朝堂律法、伦理纲常吗。”沈涤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这茶,是杨府的雪顶含翠吧。”

    官家不过是忌惮杨思忠。

    如今他不在了,官家就不用再顾忌,他可以肆无忌惮,想要谁就要睡。

    柳善德终于狠下心来,“好。”

    除夕家宴,官家要宴请京中所有官员,沈涤想在宴会上献《盛世图》,除了崔岩的《仕女图》,他还需要一幅《万松山》做陪衬。

    柳善德入画院五年,熟悉万松山的春夏秋冬,很适合做这幅画。

    沈涤也知道,这样做不好。

    眼前之人是他父亲的故人,是他学生的父亲,是他画院的前辈……他为了让杨思忠彻底无法翻身,连这样的人都算计上了。

    可他没有办法。

    他也试过靠一腔热血,靠自己的努力,靠白纸黑字的罪证,最终都被现实残忍打败。他只能利用身边所有能利用的,织一张天罗地网,让杨思忠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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