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涤只是白鹿书院一穷学生，连续两年参加春闱都名落孙山，家中也只有一病重老母。无论门第、家财，还是仕途，连柳云深那小子都比不过，更不要遑论配她家婉瑜了。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火打劫。

    杨家大小姐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立刻让来人回了父亲，说婉瑜这辈子要么入宫，要么嫁入京中公侯之家，其他人想都别想。

    杨思忠站在得闲斋顶层，看着宫城的方向，陷入沉思。

    古往今来，能在后宫活下去并有一子半女之人，不是心思深沉，就是足智多谋。既能赢得官家宠爱，又能耐住深宫寂寞。这两点，婉瑜都沾不上边。他不能送一个随时会爆的炸弹入宫，回头不仅自爆还殃及他杨家人。

    想到这些，有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善德小女月明姿容清丽，一双明眸酷似承乾宫里的贵妃娘娘。她又最是机敏，是杨府举荐入宫的最好人选。

    柳月明出了杨府倒没有立刻去惠民药局，她心中清楚，张婉瑜肯定在惠民药局设了圈套，只等请君入瓮。所以她先去御街找到了早上看见的那群杂耍，他们正收摊准备用午饭。

    找了好一会，柳月明才在一群人中寻到早晨那个半大孩子。他坐在比他还高的道具前，正扯下一节碎布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柳月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碎布，将他的胳膊认真包扎好，“你叫什么名字？”

    军训的时候她学过急救，简单的包扎根本不在话下。

    “韩英。”那孩子眼神机警，一开始还以为又是闹事的，见她是个弱女子，又替自己包扎伤口，这才放松警惕。

    “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柳月明将方子送到韩英面前，“你帮我去惠民药局抓药，我给你银子。”

    “我为什么要帮你？”韩英是孤儿，跟着杂戏团走南闯北，上个月才来到京城。他们好端端在御街上卖命，挣几口饭钱，时不时有人来捣乱。

    “你需要银子。”柳月明笑着回答。

    五年前从青州到临安的路上，他们遇到过一个杂戏团一路同行，听爹娘和杂戏团老师傅说话，知道他们的辛苦和艰难。所以，即便今天韩英不愿意帮她这个忙，她也会施以援手。

    更别说她柳月明还从未看错人。

    韩英看了眼还在收拾的其他人，盘算了下时间。惠民药局离这里虽然有一些路程，以他的脚力，来回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你给我多少银子？”

    柳月明伸出手指，“五两如何？”

    她昨夜和翠云一道收拾了房里的首饰和钱财，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笔不小的财富。

    韩英点头，抢过她手中的方子走过去和杂戏团师傅说了几句话，那人朝柳月明看了一眼，随后点头，韩英便朝着惠民药局的方向跑走了。

    别看他瘦小，身上都是肌肉，跑起来像一阵风。

    柳月明站在原地等。她需要知道，是谁在惠民药局接应张婉瑜。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出她的情郎。

    杂戏团的人都收拾好了装备，聚在一堆，时不时看柳月明几眼。她身上是一件月白色襦衫，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柳月明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只专心盯着韩英去的方向。

    早上她经过时，便看出韩英这小子与众不同。他立在几丈高上，纹丝未动，也不见一丝胆怯，是个练家子。又感慨他小小年纪就要为生存奔波，就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

    她不知道，她站在御街旁等韩英的画面，全然落在了刚从杨府出来的沈涤身上。柳云深要去宋家糖果铺子给她买答应好的果子，他要去吴山坊买一些笔墨纸砚，二人在通江桥暂别。谁知他刚下桥，就看见柳月明站在一群玩杂耍的人前面。

    此时那一袭月白色外衣，倒称得她整个人极其清丽，像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让人看了心旷神怡。偏她又是个灵巧机智的性格，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任何人见了都要多看上几眼。

    沈涤想起十年前永嘉之乱中惨死的幼妹，一双凤眸沁满火焰。

    柳月明在一柱香后等到了拿着药包跑回来的韩英。

    他上气不接下气，在她面前停下，将药包高高举过头顶，看着她的眼睛，“银子。”

    柳月明让翠云将备好的银子送到他手里，“明日你还在这里吗？明日我还要取药，银子照旧。”

    韩英微怔，然后点头。

    “那我明日这个时辰，还来这里寻你。”柳月明说完抬脚离开。

    转身时，她余光瞥到站在御街对面的沈涤。旋即换了一张笑脸，快步走到沈涤面前，“沈家哥哥安好。”

    按辈分，她确实不该唤沈涤哥哥。可她想既然已经叫过了，沈涤又没有拒绝，便是默许。反正只要能拉近和沈涤的关系，早日找到有用资料，别说是喊哥哥，就算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杨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你去看了婉瑜小姐后身体不适，先行一步回府，没想到你在这里看杂耍。”

    沈涤话中有话，柳月明自然不傻。他看着总像是有心事，不像哥哥，说话直来直去的。

    她琢磨着沈涤日后是要为左相之人，身边肯定少不了得力干将。哥哥和杨家三公子都喜欢他，看来他在书院已经结识了不少文人。若再得一员大将，定能为他添砖加瓦。

    两全其美。

    于是柳月明指着韩英说，“那孩子一看就是练家子，可惜没能遇到好机会。沈先生是杨相的得意门生，若先生肯在相爷面前替这孩子多说一句，他日这孩子定会出人头地。”

    她倒是不知道韩英日后会不会出人头地，只是一来她想试试沈涤在杨相眼中的分量，二来也想帮韩英一把。因为自她早上多看了他一眼，就觉得和这孩子，冥冥之中自有渊源。

    沈涤久在书院，见过各色人等，一双慧眼也识过几个有天赋之人。柳月明说的这些，他也看出来了。助人为乐是他的行事准则，如此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只是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沈某这里倒是有一条出路，不知那孩子能不能吃苦。”

    柳月明问是什么。

    沈涤说，最近西北战事吃紧，枢密院正在四下招兵买马，若那孩子能吃苦，参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柳月明倒是没想到这里，她看了眼韩英，谢过沈涤。听说沈涤要去吴山坊买笔墨纸砚，便自告奋勇同去。

    沈涤看着她，倒是有些稀奇。

    旁人离他恨不得越远越好，她却总是自己凑上前来。就好像带着什么目的，让他看不透。自十年前父亲耗尽心血也未能守住永嘉城后，身边所有人事他都必须尽在掌握。如今他看不透眼前这位姑娘，便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他时常有种眼前这位姑娘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错觉。

    柳月明的确是带着目的，她穿越过来不就是为了搜集沈涤的资料。他用什么样的笔墨纸砚，如何同商贩讨价还价，从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应出这个人的品性。

    柳善德，一介画师而已，如何能得杨相垂青这么多年。沈涤自然看得通透。

    这其中不单有世人口中的师生情谊。他替他谋了个既能养家糊口又能发挥个人才能的缺，他为了表决心变卖家财举家迁到京城，他将他一步步送到官家面前，他自然会替他收集官家心思。

    细思一番，杨相用人，不外乎此举。以情动人，以礼待人，以他人成就杨家百年荣耀。

    他沈涤，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柳善德。

    见他一直没有回应，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柳月明想可能是真的不太方便，便要开口说：“要是不方便……”

    话还未说完，被沈涤打断，“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柳姑娘想去沈某自然欢迎。只是算时辰，从杨府出来，此刻柳姑娘应该在柳府才是。”

    经他提醒，柳月明一想也是，说不定这会哥哥已经归家，找不到她，家里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更何况她早上是偷溜出来的，爹娘还不知道她今日去了杨府。

    额。

    柳月明觉得沈涤给她画的坑，一个接一个。她虽然很想同沈涤一起去一探究竟，可也不想让柳氏夫妇平白担心。

    她正犹豫纠结，听见沈涤清笑一声，“柳姑娘若真想去，可先派人回府告知夫人。”

    柳月明看了眼站在身后的翠云，自沈涤出现后，翠云就成了一个花痴。她想着自己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临走之前该替翠云寻个好去处。沈涤日后为相，若能去他身边伺候，应该比在柳府强。

    她就想着让翠云多在沈涤跟前露露脸。

    翠云跟着她家小姐时间久了，也机灵的很。听沈先生这话，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可她必须要跟着小姐，否则小姐同沈先生单独相处，定会有长舌妇乱嚼舌根。

    沈先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子，和她家小姐自然相配，只是毕竟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可不能让小姐以身涉险。

    这是她作为贴身丫鬟的职业操守。

    这倒把柳月明难住了。她不能拿现代人的思维去要求翠云，也不能放弃和沈涤独处的好时机。她冷不丁来了句，“沈家哥哥，要不，您先跟我一道回去同我娘说一下，然后我们再去吴山坊。”

    沈涤瞧她歪着一张认真的小脸，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和方才等韩英时的神情，好像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稍愣片刻，随即点头，“好。”